
如果你是上班族,現在這個時間點,大概正在規劃明年的特休,或者準備走進會議室,面對那場名為績效考核的審判。
我常覺得,績效考核是現代職場最荒謬、卻又最精密的心理博弈。表面上是回顧里程碑、獎優汰劣,實際上是一場關於記憶力、印象分數與權力平衡的角力。近幾年看新聞,某些美國科技公司營收創新高,卻依然宣布裁員。看著那些新聞底下的留言,焦慮、憤怒、無奈交織。這讓我想起我職涯中一段不算長,但刻骨銘心的經歷。那幾年,我身處管理職,親眼見證了所謂的制度,是如何在人性的軟弱與文化的窠臼下,變形成一頭吞噬熱情的怪獸。
換了位置就換了腦袋?或許是因為眼前的風景變了
職場上有一句老話:「那個人以前當同事人很好,怎麼升上去之後,換了個位置就換了個腦袋?」
這句話通常帶著貶義,暗示權力腐化人心。但我必須客觀地說,換腦袋是必須的,甚至是必然的。如果一個主管升遷後還用基層的腦袋思考,那才是公司的災難。
我也曾以為自己不會變。剛升主管時,我對自己說:「我會記得第一線的辛苦。」結果三個月後,當我在會議上脫口而出「這個工作應該一週就能做完吧」時,坐在對面的同事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那時我才驚覺,我已經開始用「應該」來取代「實際」了。
問題不在於換腦袋,而在於失去了痛感。
曾經在第一線面對奧客、處理繁瑣報表、修補系統 Bug 的痛苦,在晉升之後,變成了一行行 Excel 上的摘要數據。從上往下看(雖然我極度厭惡這種階級視角的說法),一切都遠到變得過度簡化。
當我們距離某件事物較遠(時間或空間上)時,我們傾向於用抽象、宏觀的角度去思考;當距離很近時,我們才會關注具體細節與執行困難。
對於主管而言,你的「每天加班兩小時修復一個極其複雜的漏洞」,在他的視角裡,可能只是「專案進度:正常」這六個字。
我見過太多主管,因為脫離第一線太久,產生了一種「事情應該很簡單」的幻覺。這不是因為他們變壞了,而是他們的認知地圖裡,已經抹去了那些蜿蜒曲折的小路,只剩下起點和終點。
但這並不能成為推卸責任的藉口。
真正糟糕的主管,是那種「壞的換腦袋」。他們不僅失去了對細節的感知,更失去了同理心。他們開始用一種傲慢的邏輯來解讀員工的困境:「我以前也這樣過來,為什麼你不行?」這是典型的倖存者偏差。他忘記了當時的時空背景、資源配置,甚至運氣成分,將自己的成功完全歸因於能力,而將員工的掙扎歸因於無能。
當這種認知偏差進入績效考核時,災難就開始了。
我的故事:當平均數成為謀殺卓越的兇手
讓我把時間拉回幾年前。那時我擔任一個中階主管,公司正如火如荼地推行考核制度改革。
某天,一紙通告下來:為了即時反應員工表現,考核從「年度」改為「每月 + 季度 + 年度」。HR 的說法很漂亮:「即時激勵,即時輔導」。通告末尾附了一條:各部門請自行制定細部評核辦法。
這看似是一種授權,實則是推卸責任的開始。
我的上司(部門老闆)在那之後不久,召集我們開會,丟出了他想出來的完美方案。我讀著那個方案,眉頭越鎖越緊。
他的邏輯是這樣的:
- 每位同仁的工作內容必須條列化,每人寫 10 項。
- 主管針對這 10 項分別打分(滿分 10 分)。
- 最後取這 10 項的算術平均數,作為該月的績效分數。
- 依據這個平均分數進行部門排名。
聽起來很公平,對吧?數學是不會騙人的。
會後我回到座位,反覆重新閱讀那份考核方案。第一遍看覺得哪裡不對,第二遍看還是覺得不妥,第三遍看時我終於意識到問題在哪裡。
在財金領域,我們都知道權重的重要性。把所有項目視為等值,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謬誤。
我花了一個週末,寫了一份改善方案,週一一早,我拿著那份方案,重新走進老闆的辦公室。
「老闆,關於上禮拜的考核方案,我想了很久。」我盡量讓語氣聽起來不那麼對抗,「我擔心這樣的評核標準,可能會有失公允。」
老闆抬起頭看著我,示意我繼續說。
我舉了一個假設性的例子給老闆聽:
假設有兩位員工,A 和 B。
員工 A:負責行政瑣事,工作內容單純、重複性高、風險低。他的 10 個項目大概都是「整理會議記錄」、「歸檔文件」這類。因為工作簡單,他幾乎不出錯。於是,他的 10 個項目都拿到了 8 分。
A 的平均分數:8 分。
員工 B:負責核心業務,工作負擔重、難度高、需要應對突發客訴或複雜的系統除錯。他的 10 個項目裡,有 2 項是極高難度的挑戰(比如處理重大客訴)。因為難度高,偶爾會有小疏漏,或者因為不可抗力被客戶抱怨。這 2 項雖然他盡力了,但依照標準只能拿 6 分。剩下 8 項他做得不錯,拿到 8 分。
B 的平均分數:(6 × 2 + 8 × 8)/ 10 = 7.6 分。
結果出來了。在這種算法下,每天準時下班、做簡單工作的 A,竟然比每天焦頭爛額、扛著部門核心業績的 B,績效還要高。
這合理嗎?
我直言:「如果我們用這種方式排名,等於是在告訴大家:『千萬不要去接困難的工作,因為那是扣分的來源。』這會造成一種『反向激勵』,最後誰願意當那個多做、多扛的人?」
老闆聽完,沈默了幾秒。我看著他的表情,那是一種「你說的我都懂,但為了管理方便,我不想改」的表情。
最後,他淡淡地說:「你的意思我理解。但我們需要一個統一的標準,讓大家可以互相比較。既然是用平均數,那大家就應該針對自己的弱項去努力拉高分數。我們還是先試試看。」
那句「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的荒謬感,在那一刻油然而生。
辦公室裡的假和諧:既然要考核,為何又怕分出高下?
第一個月的考核到了。我拿著那張我不認同、但我必須執行的考核表,開始幫我的組員打分數。
我看著 B 的欄位,心裡很掙扎。我知道他這個月幫公司處理了很多事情,雖然過程中有些許瑕疵,但功不可沒。而 A,一如既往地平穩,但也僅止於平穩。
由於 B 處理了特殊事件,我在備註欄寫了 B 的具體貢獻,並在權限範圍內,給予 B 在工作項目之外的額外加分,試圖還原真實的貢獻度。最終算出來,B 的分數略高於 A。
我把簽核單送進老闆辦公室。沒多久,分機響了。
「你進來一下。」老闆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走進辦公室,我坐到老闆對面。老闆指著我交出去的報表,語氣變得語重心長,那是一種準備要「搓湯圓」的前奏。
「我知道你為什麼這樣打,」老闆露出和藹的笑容,「我有看到你對 B 的評價很高。但是,你看一下 A,他這個月也沒犯錯啊。你這樣調整,B 就比 A 高出一段了。」
我看著他,心想:這不就是績效考核的目的嗎?分出優劣,獎勵卓越。
老闆接著說出了那句讓我至今難忘的話:「我建議你把 A 的某幾項分數打高一點。你看,A 本來就比較粗心,但他這月沒出錯,這值得鼓勵吧?稍微調一下,讓他的平均分數跟 B 差不多,這樣比較好看。」
「這樣比較好看。」
這短短六個字,道盡了華人職場文化的某些毒瘤。
我當時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聲音保持平穩,但我知道我的眼神已經透漏了不滿:「老闆,我沒辦法這麼做。如果把他們的分數拉平,那 B 的努力算什麼?B 承擔了兩倍的壓力和風險,結果拿到跟 A 一樣的分數?我做不到。」
空氣凝結了大概十秒鐘。
老闆最後笑了一下,那是一種不想再爭辯、只想盡快結束這個尷尬場景的笑容:「好,我知道了。如果你堅持不改,那我也不勉強你。我只是希望……部門氣氛可以和諧一點,大家分數不要差太多,不要有誰特別高、誰特別低,這樣大家心裡也比較過得去。」
我點點頭,給了他一個標準的職場假笑,退出了辦公室。
當中庸變成毒藥:為什麼我們害怕棒打出頭鳥?
這件事讓我反思了很久。為什麼一個理性的管理者,會寧願要一個虛假的平均,也不願面對真實的落差?
這背後,或許有著深刻的文化基因。
我們從小被教育要合群、要團結、要中庸。在群體生活中,這或許是維持穩定的良方;但在商業競爭與績效管理中,這卻是致命的毒藥。
這種思維導致了兩個嚴重的後果:
- 劣幣驅逐良幣的共產均富幻覺
當一個人的付出是別人的 1.5 倍,卻換來同等的報酬(或僅僅是口頭嘉獎)時,這不僅僅是不公平,這是在告訴那個努力的人:「你的努力是廉價的。」
就像誘因機制失效一樣,當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且報酬差異不大時,理性的決策就是趨向平庸。誰願意當那個多做事的傻瓜?久而久之,有能力的人會選擇離開,留下來的,就是那些滿足於平均分的人。 - 將平庸合理化為穩健
那個老闆口中的 A 沒出錯,其實是建立在他沒做困難的事之上。但在考核中,這種沒出錯被美化成了績效。這就像投資,你把錢全部存在定存,當然不會賠錢(沒出錯),但你也永遠無法獲得超額報酬。而公司要成長,需要的是願意承擔風險去投資(做困難工作)的人,而不是只會存定存的人。
近因效應與你的生存策略
罵完了體制,我們得回過頭來看看,身為員工(或是夾心餅乾主管)的我們,能做些什麼?
除了祈禱遇到一個英明神武的老闆,我們必須對抗人性中的另一個弱點:近因效應。
在金融市場技術分析裡,有兩個很像的指標:SMA(簡單移動平均線)和 EMA(指數移動平均線)。SMA 是將過去一段時間的價格平等看待;而 EMA 則給予近期的價格較大的權重。
很遺憾,人類的大腦是運作在 EMA 模式下的。
不管你年初做了多少豐功偉業,到了年底打考績時,老闆腦中最清晰的記憶,往往是上個月發生的事,或者是這個禮拜你遲到的那一次。
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人的考核結果,變成了近三個月的表現評比,甚至是最近印象分數。
這也是為什麼「紀錄」這件事如此重要,卻被大多數人忽略。
我遇過太多同事,到了寫自評表時,對著空白的螢幕發呆,完全想不起自己一月到六月做了什麼。這時候,你就把詮釋權完全交給了老闆那不可靠的記憶力。
如果你身處一個相對理性的環境(或者至少表面上需要講道理),你必須建立自己的績效護城河:
- 建立勝利日記:不要依賴大腦。每週花 10 分鐘,記錄下本週解決的問題、達成的進度、收到的客戶讚美。這不是流水帳,而是你的籌碼。
- 量化你的困難度:在自評時,不要只寫完成了 X 專案。要寫在資源減少 20% 的情況下,完成了 X 專案,並解決了突發的 Y 問題。你要主動揭露那個平均數看不見的權重。
- 主動校準:不要等到年底才去確認老闆眼中的你。如果可以,每一季、甚至每個月,用非正式的方式探探口風、刷存在感。「最近這個專案的方向,老闆覺得還可以嗎?」這是在幫老闆刷新記憶,也是在修正雙方的認知誤差。
看穿遊戲規則,才能在遊戲中存活
我也離開了那間公司,離開了那個只想看平均數的老闆。後來我時刻提醒自己那段經歷:不要為了管理方便,而犧牲了對差異的尊重;不要為了表面的和諧,而抹殺了卓越的價值。
績效考核,說穿了,是一次公司與員工之間的價值對焦。
如果你發現你的公司,充斥著換位置換腦袋卻沒有換來高度的主管;如果你發現你的努力,在平均主義的大刀下被削得一乾二淨;如果你發現和諧比成長更重要……
那麼,這份考核表上的分數,其實一點都不重要。
因為那張表,評分的不是你的能力,而是這間公司的格局。
而你該思考的,或許不是明年該怎麼拿高分,而是你還打算在這個不值得你投入的遊戲裡,玩多久?
最後想問問大家
你在職場上遇過最荒謬的考核理由是什麼?
是明明業績達標卻因為沒有展現足夠的企圖心被扣分?
還是像我一樣,被要求為了部門氣氛而犧牲分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