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6|閱讀時間 ‧ 約 29 分鐘

太空歌劇院:AI繪圖與下一個時代的藝術

〈太空歌劇院:AI繪圖與下一個時代的藝術〉2023-07-06


  2023年春天,人們以一種彷彿新物種誕生的驚嘆迎接以ChatGPT為代表的大型語言生成模型,一個被不見得準確地指稱為「AI」的科技領域湧現到全人類的面前。對一些人而言,這只是個有趣的app,就像標記了我們這個時代興趣的另一種「たまごっち」,挺新鮮的、挺可愛的、可以養成、可以排解孤單。但對另一些人而言,這是一種恐怖的科技,嚴重的話它會變成終結者、變成天網,沒那麼嚴重時,它會取代我們,讓我們失去工作。


  這樣的擔憂並非完全的無稽之談,就像蒸汽機帶來效率的一體兩面,單單就這一刻來說,我們就已經見到某些職業受到這類科技產品的衝擊。如果你有一些繪圖領域的親友,應該多少會聽說到,這是早在ChatGPT被普遍認識之前,就已經瀰漫著的擔憂、已經明確地發生著的事。



  2022年八月,Jason Allen的作品"Théâtre d'Opéra Spatial"(太空歌劇院)在科羅拉多州一項藝術競賽得到了類別中的首獎。但當人們聽聞那幅給人帶來奇異壯美感受的作品是"via Midjourney"時,引發了相當熱烈的爭議。許多的藝術創作者與愛好者相信這是一種作弊,認為就像我們不想在棋類或運動項目上與機器人競爭,AI作品也不該出現在這。另一方面,作者和比賽主辦方都不認為這項行為有任何違規,Allen清楚地標示了這是透過Midjourney繪製的作品,也認為自己在上面花了足夠多「人類的貢獻」,競賽的評審也並不覺得自己會因為參賽者使用什麼不同的工具來影響了自己的審美判斷。


  一種帶有唯物主義色彩的說法是「藝術史的本質是藝術的工具與技術發展史」,這樣的說法自然沒有捕捉到藝術這一豐富的人類活動之全貌,但的確向我們揭示了一種重要的發展理路。顏料、畫具、乘載作品的媒介,這些種種工具的發展都很大程度影響了時代裡的藝術風格轉變,而其中一個特別值得被拿來和當前對比的「藝術工具」是相機,相機改變了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相機的出現,也讓一段時期的藝術家們,悲觀地高喊「藝術已死」。


  那種感受與擔憂是貨真價實的。多年的學徒生涯,關於色彩、透視、事物質地的漫長技術磨練,以及為了完成一份作品所需要經歷的反覆的重畫與修改,在光學與化學的效果之下,在那小小的孔洞中迅速完成。那不只是一種痛苦,更是一種羞辱,貴族們不再正眼看待肖像畫匠人,任他們的靈魂,在快門聲中被輕易奪取。


  「攝影卻像原始劇場,亦如活人扮演的靜態畫,在那啞角粉飾僵止的表面之下,我們看到的是死者。」(《明室》,Roland Barthes)


  相機與攝影從誕生之初就被人相信與「死亡」之意象僅僅關聯,肖像畫與其它擬真畫受到了嚴酷的打擊,但藝術死了嗎?繪畫死了嗎?歷史搖搖頭,告訴我們:「不,繪畫與攝影互相吸收了對方的養分」分鏡、構圖與其他種種的技法,成為了兩種不同類型的藝術創作都要學習的知識。後來的攝影藝術家並非「僅僅是會按快門的人」,在這個時代中,畫筆與顏料遠非古早時那樣難以取得,但我們並未因此成為藝術大師;你也可以將一幅作品放入碎紙機,但沒有人會覺得你是班克斯。



  AI詠唱師就像是那最早拿到相機並學會使用的一批人,他們很可能會享受到一些技術革新的紅利,但它們並不是未來藝術中的典範人物。很快地,當這項技術被更普及,那些擁有藝術思想的人會迅速地超越速成的「詠唱師」,重新取回它們應有的藝術家地位。


  AI技術確實和其它的工具革新有一定程度的不同,它帶來了一種特殊的技術民主化與典範轉移。AI詠唱師這一職位的荒謬之處在於,它依循的是一種舊時代的技術工具思維,只是一種不知其所以然的操作指南。但在當前的(以及尤其是未來的)AI運用場景中,我們並不是在「調參數」。我們要做的是去和AI協商出一種共同的語言,去派遣與監督它完成你要的成果。


  AI工具和其他工具的一項差異在於,它並不是以某種點到線到面的方式去堆疊出「看起來像是某物的畫面」,經過多年的圖片轉文字,當前的AI「知道」我們說的詞彙是什麼,並以此能反過來作為文字轉圖片的繪圖AI。在這個意義上,繪圖AI的創作方式更像是亨利.盧梭式的那種詩化的元素使用。這並不影響其作為一種工具,但我們與這項工具的互動方式和過往完全不同,就像電腦這項工具要求專家學習編成語言,AI繪圖的專業人士(乃至於未來其它領域需要運用AI工具的專業人士)需要學習一種「如何讓自然語言達成編程所需要的精準」之技術。



  因為當前的繪圖AI就像一種更新、更易上手的畫具,它大幅縮短了藝術創作的技術性門檻與學習技術的時間。但其實它並不能縮短那些在藝術創作中扮演更深刻腳色的藝術素養與鑑賞能力之積累過程。的確,只要思緒清晰、有足夠的敏感度與創意,沒有深刻藝術積累的人也有可能透過AI繪製出一些值得欣賞、甚至令人讚嘆的有趣作品。


  並且,在商用領域,這樣的成品就足夠使資本得以透過它自我複製。快速的、免洗的漂亮圖片已經充滿了我們的生活,我們逐漸要分不清楚哪些圖片是AI工具繪製、哪些沒有經手這項工具。被更大程度視為一種「勞動」的那類繪製活動已經受到一定的衝擊,且這樣的變化是不可逆的。


  但隨著這些千篇一律的圖像大量出現,那些「更有人味的」、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手工藝品」會被重新評估價值。我們會重新發現到,我們所嚮往的藝術並不只是擬真或有趣,而是一種文化精神的凝結與沉澱。之所以康寶濃湯罐頭是一件藝術,正是因為人類的眼睛能夠清楚地判斷出康寶濃湯罐頭不是一件藝術。



  但在商用領域之外,真正的(出現在未來的)AI繪圖大師並不是一個蒐羅了諸多最有效詞彙的「高級詠唱家」,而會更像是一張畫的導演,它創作的過程宛如在片場裡面拍攝。他調整、擺放、一邊操作一邊去釐清自己的想法該被演員怎樣地落實。那裡面會有一些他原先不可能想像到的機遇與變數,就像我們現在已經在攝影與漫長的藝術創作過程中體驗到的。


  在下一個時代裡,漫長的、畫技上的訓練之重要性會被降低,但文化積累的週期一點也不會因此縮短。那種積累的過程曾被鐵路、飛機與網路縮短過一些,但終究要一個人花費他大量的時間與心力才能夠一點一滴達到。那是一種瀰漫式的技藝,在工具與時代的不斷推演之間,始終在藝術裡面扮演著特別重要的環節。


  未來的某一天,人們是否終於會願意讓一名AI繪圖大師和使用其他工具的藝術大師站在一起?或許是一個還需要數十年爭議的問題。但AI繪圖會取代藝術嗎?答案無疑是否定的。一個多數媒體有意無意不提的細節是,Jason Allen的"Théâtre d'Opéra Spatial"參賽的項目本就是「數位藝術/數字修飾照片」,他的競爭者全都使用了各式各樣的數位工具,而這也本就是這個獎項所要鼓勵人們去進行的藝術方向。


  AI工具已經在這了,它會影響並整合進下一個時代的一切文化創作領域之中,它不是未來的全貌,但已然是任何一個有意在下一個時代創作的藝術家無法逃避的課題。AI工具就像是那座太空歌劇院,人們只是換了一個場景,高聲歌唱的依然是亙古以來的人性。





延伸閱讀:

〈賽博龐克桃太郎:「AI繪圖」作為一種截然不同的畫筆〉

〈《東京都同情塔》:一部AI「參演了」的小說〉

〈GPT的第一個著名謊言:關於「我不是機器人」的寓言〉

〈Reise Nach Jerusalem〉

〈AI時代:技術革命下的價值重估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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