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神聖與世俗》(The Sacred and the Profane: The Nature of Religion)於1957年出版(法文版),作者為宗教史學家、哲學家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 1907—1986)。伊利亞德認為神聖與世俗是人類生命存在的兩種基本樣式或方式。本書以宗教現象學為方法,藉由歷史性(經驗性)與系統性(理論性)構成的象徵體系,探究宗教制度背後原始的宗教情感,說明神聖與世俗兩種存在模式在空間、時間、自然與存在的差異,並反思當代世俗下非宗教徒所面臨的困境,如:線性史觀、精神匱乏、茫然無方向性。
一、神聖與世俗的空間、時間、自然與存在
首先,何謂神聖?何謂神聖的歷史?伊利亞德認為神聖即是透過「顯聖物」(Hierophany)顯現神、超自然(超越人的自然經驗)等現象;神聖能自我表徵,神聖的東西(顯聖物)會向我們展現它自己,而神聖的歷史即是由顯聖物所構成。接著,何謂宗教徒(人)?伊利亞德所談論的宗教徒,非俠義的宗教信徒,即當前已系統化、制度化、一般所認知的宗教徒(基督教、天主教、佛教、回教、道教等),而是廣義的具宗教情節的人格。伊利亞德試著透過釐清神聖的空間、時間、自然與存在,說明:「宗教徒用什麼方式來盡可能地存在於一個神聖的宇宙之中,並因之而使他生命的整個體驗呈現出與那些無宗教感的人體驗的不同?」
(一)神聖的空間
伊利亞德首先區分了神聖空間與世俗空間的差異;「對宗教徒而言,空間並不是均質的,宗教徒能夠體驗到空間的中斷。」「非神聖的空間沒有結構和一致性,只是混沌一團。」「神聖的空間是指真實的空間和確實存在的空間。」即神聖空間是真實的、確實存在的;世俗空間則是非真實的、非確實的存在。對於非宗教徒而言,空間並無神聖與世俗之分,即便有某些特殊的空間,如:出生地、初戀地。然而,世俗空間之間僅是程度上的差異,而非本質上的差異;世俗空間仍是均質的、一致的、混沌的。相對的,對於宗教徒而言,空間本質上有神聖與世俗之分,能體驗到神聖與世俗空間之間的中斷、不連續、異質、不一致;即當顯聖物表徵神聖時,造成世俗空間均質性的中斷。如:門檻與門具體地在空間中展示了這種連續性的中斷;其背後象徵禁止、阻隔敵人、惡魔和瘟疫的進入。
伊利亞德認為對一個地方的「聖化」即是宇宙起源的再現;「宗教徒總是追求著把自己的居住地置於『世界的中心』,如果世界是用來居住的,那麼它一定就是被建造的,世界絕不會在均質性的混沌和世俗空間的相對性中產生。」「每一個神聖的空間都意味著一個顯聖物。」「神聖建構了世界、設定了它的疆界,並確定了它的秩序。」「賦予一處土地以神聖就等於把它宇宙化。」「人類的創造是對宇宙起源的摹本。」「宇宙的象徵意義正是在人類的居住結構中得以發現的。」宗教徒追求在世界中心生活,以接近神,並隔絕、遠離混沌的、世俗的空間;此中心並非地理空間上的點,而是神聖空間的突破點(顯聖),故能有無數個,與超越界聯繫。神聖空間即是原初的空間,其不可靠人聖化,而是透過顯聖物顯聖(記號)發現聖地,或聖化空間的儀式(模仿諸神的典範作為)讓空間聖化。神聖空間揭示絕對的存在,使世界中心的定位、定錨、定向成為可能,從而建構世界(設立空間的界限與秩序),並終止相對性與無方向性的緊張和焦慮。故相對於非宗教人將住宅視為物件、滿足居住的機器;宗教人的住宅則是模仿、複製宇宙創造的典範,讓生活的世界即是宇宙(神聖)。
伊利亞德指出,「教堂是對宇宙的複製。」「聖殿的建築設計都是諸神的傑作。」「空間中的每一個顯聖物或者空間的聖化即是相當於宇宙的起源。」教堂即是對宇宙起源的結構、原初的空間的模仿。如:最古老的聖殿都是露天無頂的,或者修建時在屋頂上留有一個孔,即「屋頂之眼」,象徵著對宇宙不同層次的突破、象徵著與超驗世界的聯繫(神能接近人,人也能接近神)。或者爪哇島上婆羅浮屠神廟,登塔而上就是對世界中心的旅程,抵達聖殿頂峰上的平台,朝聖者就體驗到一種從一個層次到另一個層次的提升,就進入了一種超越了世俗的純淨境界。
爰此,神聖空間作為聖化、顯聖、超驗的空間,是無法被設計的,或者說是不需要設計的,而是透過顯聖物顯聖(記號)或重複諸神的典範作為(儀式)。神聖空間中,教堂、寺廟等聖殿尤其神聖,因為其為眾神的居所,高於其他聖地,並持續地聖化世界;聖殿相當於世界、複製的世界。
(二)神聖的時間
伊利亞德認為,「對宗教徒來說,時間既不是均質的也不是綿延不斷的。」「世俗的時間之中,不存在有任何宗教意義的行為,這兩種意義的時間中間有著延續性的中斷。」如同神聖空間,對於宗教徒而言,時間本質上亦有神聖與世俗之分,能體驗到神聖與世俗時間之間的中斷、不連續、異質、不一致。而非宗教徒亦能體驗到世俗時間的間斷性和非均質性,如:感受到工作時間與節假日時間的差異,或聽到熱愛的音樂時產生不同時間的律動。然而,卻僅是程度上的差異,而非本質上的差異。
神聖空間與神聖時間的關係為,先有宇宙結構產生,即原初的空間,賦予世界定向,建構世界(設立空間疆界、秩序),才有宇宙的時間、原初的時間。然而,神聖時間如何顯聖?如何體驗?伊利亞德認為,「每一個宗教節日和宗教儀式都表示著對一個發生在神話中的過去、發生在『世界的開端』的神聖事件的再次現實化。」神聖時間,即原初時間,為可逆的、永恆的;透過宗教節日或儀式打斷世俗時間,構成突破點(如同神聖空間的教堂),進入非歷史性的神聖時間,重現、再現神話中神聖事件的現實化。
伊利亞德提出,「年」是宇宙的時間向度;「每一年它(世界)都會重新恢復它曾經具有的原始神聖性。」「新年是對宇宙生成的再現,是對元始時間、純淨時間、對還存在於上帝創世的那一刻時間的回歸...它也具有拋棄過去的年和過去時間的意義...通過新年,個體與團體的原罪或過錯便會被清除、被消滅。」宇宙以年為單位循環、重複。一年之初的新年,藉由再現、重新創造宇宙生成的神聖時間,讓世界、宇宙恢復神聖性;人類亦藉由新年象徵性地重新與宇宙生成同時存在,並清除這一年來的原罪和過錯。
之所以需要再現、重新創造宇宙生成的神聖時間在於,世俗時間會不斷磨損、破壞人類、社會、宇宙,必須清除以便能重新與神話的時間合而為一。如同每年年底,在奮鬥一整年後,感到身心俱疲、麻木,在仿佛看不見盡頭的時間中,不斷磨損我們的意志、身心,讓人不再掌握人生。透過新年,讓人有機會停下腳步、回歸初衷,立下新希望,讓舊的、不好的留在去年,重獲未磨損的時間及掌控人生的自由與希望。
神聖時間不只讓人重獲掌控人生的自由與希望,更在於重獲人的神聖向度,「神聖的、神話的時間創造並支持著存在的、歷史的時間,而且前者正是後者產生和存在的模式。即正是由於這種神聖或者半神聖的存在,萬事萬物才能產生。一切實在和生命本身的起源都是宗教性的。」「節日不僅是對一個神話事件(也是宗教性事件)的紀念,它也又一次地現實化了這種神話的事件。」「在節日中,通過再一次地學習諸神或者神話祖先如何創造人,及如何教會人們各種社會行為和實際勞動的,參與者又恢復了存在的神聖向度。」萬事萬物的存在並非由「大自然」所賦予,而是由諸神或半神聖者(神話祖先)所創造;藉由節日的神聖時間,讓人學習諸神或半神聖者(神話祖先)如何創造人、成為人,以恢復、現實化存在的神聖向度。該神聖時間中的實在物,具有作為典範的價值和功能。然而,為何神話具有典範的價值和功能?
伊利亞德提出,「神話總是對創世記的吟誦,它講述了某物是如何完成的、某物是如何成為某物的。正是這樣的原因,神話才與本體論密切相關。它所表達的僅是眾多的實在物,僅是確實發生過的一切,僅是已經被徹底表徵過的東西。」神話並非由人所創造的,而是由神所創造的;神話讓人在認識實在物時,非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正是透過神話的典範作用;作為實在物普遍性、必然性、先驗性的典範,讓實在物重返原初時間、重返諸神或半神聖者(神話祖先)的創造時刻,神聖性賦予實在物真實的存在。
最後,神聖時間與世俗時間下所創造的人有何差異?宗教徒與非宗教徒皆是由歷史所創造,差別在於,宗教徒所說的歷史是通過神話所揭示的神聖歷史,即諸神的歷史,如:耶穌作為顯聖物的道成肉身。宗教徒正是通過對諸神(神話典範)的模仿,才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如:模仿耶穌受難。而世俗時間創造的的人即是非宗教徒,非宗教徒雖然同樣過著節日,卻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已無宗教內涵的行為;當時間不再是一種對原始狀況、神話典範之重新合一的手段時;即被去聖化的時間,時間不再回歸神聖時間,而是周而復始卻無法進入真實的存在之中,且因無神話典範作為行為的依據,導致產生以「主觀性」和違反宗教信念等迷失方向或危險的行為。對於宗教徒而言,透過永恆回歸到神聖與真實的源頭,人的存在才能從虛無和死亡中被拯救出來。故相對於神聖時間的重複、再生與再現,形成循環的歷史,世俗的時間則無法重複、轉瞬即逝、綿延、並朝向死亡的時間,形成線性的歷史。
2023/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