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從美國校園的師生戀禁令出發,討論過關於輩分與職務關係下,親密關係的權力不對等問題。在那樣的討論框架之中,我們同意關係中的權力不對等是需要被明確意識到的。但同時,也指出這些標籤化的身分並不是整個關係的全貌,也不見得總是適合一刀切地受到道德上的排斥。
年輕人、女性、學生並不是某種本質地需要被強制保護的對象。同時,這些在社會上更容易處於弱勢地位的群體,也不會因為這種社會結構而自動地全面失去在情感關係與親密關係上的主動性。
在台灣MeToo運動的浪潮之下,2023年七月底,立法院三讀通過了《性別平等教育法》修正案,全面地禁止與未成年學生發生師生戀,對象若為成年學生,則應避免利用不對等權勢關係發展親密關係。這樣的修正對許多人而言是一種重要的推展,在大方向上,我也認同擁有更高權力者應當受到限制,但這樣的法案背後,仍有一些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的、關於「強制保護」與其內在邏輯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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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炎亞綸與耀樂的事件裡面,雖然兩方都有受到非議與批評的地方。但在一個議題上面,輿論幾乎是一面倒地指責炎亞綸。那便是他們最初發展親密關係時,耀樂仍然未成年。
無論是法律上或道德上,人們都傾向去相信成年人與未成年人發展親密關係是有問題的。而這一點也直接體現在這次的修法上面。除了「學生」作為不對等關係中權力較低的一方之外,法案還著重將「未成年」作為一個要點加強管控。
的確,在多數時候,去幫助或保護未成年人是件合理且有需要的事情,但當我們將「保護未成年人」視為一件理所當然之事時,我們預設了什麼?
從基本的生態想法出發,我們都能同意,人類與其他動物相同,需要經歷一段時間才能成年。但是是什麼讓我們去相信,一個未成年人沒有辦法為自己做出決定,或沒辦法為自己的決定負責?在一些相對典型的傳統說法中,人們主張未成年人的認知發展尚未成熟,沒有辦法從智性上做出正確的判斷。
然而,無論是從營養學的角度還是資訊獲取的角度,我們都已經看到,這個時代裡面十多歲的青少年已經比那種傳統觀念設想中的「小朋友」懂得更多,也已經很高程度地擁有對自身狀態的認識與考慮能力。
在當前時代,部分孩童從四五歲時就已經有相當出色的語言能力,可以聽懂並說出非常複雜的句子。許多孩童到了十一二歲,就都擁有了一套足夠完善的價值觀。不避諱的說,如果我們將這些國小高年級到國中低年級孩童在許多問題上的看法與網路上的酸民對比,孩童的答案顯然不會較缺乏邏輯。尤其在這個年齡層裡,他們很可能尚未養成某些偏見,而能夠更明智地給出合理的觀點。
但另一方面,那些在(自然科學意義下)認知能力之外的,譬如對社會潛規則的理解、對他人可能帶有之惡意的認識、對話語權差異、對不同種類親密感之社會意涵的幽微差異之區分能力,不要說未成年人,甚至許多成年人都沒有辦法完全掌握。而這的確給了有心人士得以自我感覺良好與自我無辜化地加以利用的空間,這也確實是我們很可能不得不透過道德與法律來加以規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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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的確需要注意」的另一端,那仍需要我們思考的問題在於,未成年人的情慾或對親密關係的追求在這樣的思維以及整體社會氛圍中一直是被刻意地視而不見的。禁止或反對未成年人探索身體或探索親密關係的思維一直是廣泛存在的,尤其在將學業視為青少年時期唯一重要之事的亞洲社會更是如此。
在中國,人們明確地使用「早戀」一詞來刻劃「不正當的學生交往」。但同時,典型的亞洲長輩又荒謬地在學生們成年與考上大學之後,將態度從「你不能交男女朋友」瞬間翻轉為「你怎麼沒有帶男女朋友回家?」。彷彿18歲生日那天有著某種魔力,點一下便將皮諾丘從處處受限的木偶變成一個真正的人。
當人們談及成年人與未成年人的關係時,往往將未成年人視為受到欺騙與誘拐的一方。那的確是一種存在著的,需要我們注意的社會問題。但另一方面,存在有誘拐與欺騙並不意味著未成年人就不會有對親密關係的感受與追求。
多數人都在學生時期談過戀愛、暗戀過人或與人產生較親密的互動。也有不少人戀慕著學長、學姊甚至老師。這些戀慕的本身並不踰矩,「去喜歡另一個人,並因此想要讓自己變得更好」是許多人生命裡特別美好的一段時光。當有一些人明明對此有認識,卻去用不對等的權力與資訊來哄騙與利用這樣的戀慕時,才是有問題的。
面對這些關於情感與親密關係中可能發生的傷害,我們又一次地被引導回那根本性的問題:權力不對等與不尊重。就像女性並不總是一段關係中的受害者或弱勢者,但我們需要認識到社會上常見的權力關係中,女性還是更常被放在一個較不利的位置;未成年者也一樣,我們要特別重視未成年人可能在權力不對等狀況中受到的傷害,但不該直接地去將她們視為沒有自主性與缺乏慾望的被動客體。
去假裝未成年人沒有對親密關係與身體探索的嚮往,或許能讓我們在考慮這些問題時需要處理的分支更少,但那不會使得她們真的沒有那些念頭。她們仍然會從言情小說、偶像劇、電影、動漫、色情片與社群網站上早早學會那些大人們想要假裝她們永遠不懂的事。
如果我們並不能完全信賴這些品質與價值觀參差不齊的媒體與作品,或許,我們得更加誠實的面對那些「她們早就都知道」,才可能更早地以一種對等的,人與人的方式去和他們討論這些問題。也許,就性教育不足的我們這一代與上一代的處境來說,還有不少教學相長的空間。
延伸閱讀:
〈《致未來的男孩們》閱讀筆記:名為「想受到女孩子歡迎」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