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堅強,只是無處可退:敬我們這些,偷偷在心裡流血的大人
凌晨一點十七分,手機螢幕的藍光,是內湖這間六坪大租屋裡唯一的光源。林小姐盯著 LINE 的對話框,上面是主管半小時前傳來的訊息:「週末辛苦了,但客戶那邊有個急件,週一早上要,麻煩妳了。」底下附了一個巨大的壓縮檔。
她沒有回覆。不是不想,而是手指像被灌了鉛,沉重得抬不起來。
胃又開始隱隱作痛,像有一隻手在裡面不斷擰著。她想起白天,同事一臉抱歉地把一個爛攤子推給她時說:「這件事只有妳搞得定,拜託了!」想起上週,媽媽在電話裡欣慰地說:「妳從小就最讓人放心,最懂事。」「懂事」、「可靠」、「讓人放心」。這些稱讚像一枚枚勳章,曾經讓她感到驕傲。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它們變成了一磚一瓦,為她砌起了一座固若金湯的監獄。
她緩緩地,用盡全身力氣,在對話框裡敲下一個字:「好。」
然後,她關掉螢幕,把臉埋進枕頭裡。沒有眼淚,沒有聲音,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疲憊。在靜音的世界裡,她獨自一人,完成了今天第一萬次的崩潰。

🟢 「懂事」是一種生存策略,也是一座溫柔的監獄
我們是怎麼學會「懂事」的?
或許是小時候,當你哭鬧著要一個玩具,卻看見爸媽為難的眼神時,你默默把手收了回來。或許是剛進公司,前輩們都在加班,你不敢準時下班,只好跟著點了便當,假裝自己也很忙。或許是伴侶工作不順,你把自己的委屈吞下去,笑著對他說:「沒關係,有我。」
在台灣這個講求人情與和諧的社會裡,「懂得看臉色」、「不給人添麻煩」幾乎是一種刻在 DNA 裡的生存本能。我們學會了察言觀色,學會了預判他人的需求,學會了在別人開口之前,就先把自己變成對方想要的樣子。
「懂事」讓我們在團體中顯得合群,讓我們贏得長輩的喜愛、主管的信任。它是一層保護色,一件讓我們在殘酷的社會叢林中,看起來無害且有用的迷彩服。
但我們都忘了,穿上迷彩服太久,是會忘記自己原本膚色的。
我有一個朋友,在信義區一家知名的金融公司當專案經理,我們姑且稱他為陳先生。他是那種標準的「可靠」隊友,部門裡最棘手的案子、最難搞的客戶,最後總會落到他手上。他總能像個魔術師,把一團混亂理出頭緒,在死線前交出漂亮的成績單。大家稱讚他能力強,老闆拍著他的肩膀說:「公司有你,我放心。」
去年,他負責一個攸關公司未來五年發展的重大專案,整整半年,他幾乎是以辦公室為家。有次我們約吃飯,他遲到了一個半小時,來的時候一臉憔悴,眼窩深陷。我問他還好嗎,他揮揮手,笑著說:「沒事啦,就最近比較忙。扛得住。」
「扛得住」這三個字,幾乎是所有「懂事」的大人,刻在心裡的座右銘。
專案成功上線那天,慶功宴上,所有人都圍著他,恭喜他,感謝他。他笑著,一杯一杯地乾著敬酒,看起來風光無限。直到散場後,我陪他去搭捷運,他突然在月台的長椅上坐下,沉默了很久,然後用一種極其沙啞的聲音說:「我老婆上個月跟我提離婚了。她說,她覺得自己像單親媽媽。」
那一刻,我看著他。這個在會議上能言善辯、在客戶面前無懈可擊的男人,背影單薄得像一張紙。他沒有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望著對向駛來的列車。
他扛起了一整個專案的成敗,卻扛不起一個家瀕臨破碎的重量。他解決了客戶所有的問題,卻無法回答妻子那句「你還在乎我嗎?」的提問。
他的堅強,被所有人當成了理所當然的能力;他的懂事,讓他習慣性地把家庭的需求往後放。他以為自己可以兼顧一切,但現實是,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當你把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扮演一個「可靠的陳經理」時,你就沒有力氣,再去做一個「溫柔的丈夫」和「在場的父親」了。
「扛得越多的人,越習慣說沒事。」
這句話,多麽痛,又多麽真實。因為「有事」意味著示弱,意味著需要幫助,意味著自己「不夠力」。而對於習慣了「懂事」的我們來說,承認自己「不行」,比失敗本身,更讓人恐懼。
於是,「懂事」這座溫柔的監獄,就這樣困住了我們。我們在裡面表現良好,甚至還能苦中作樂,但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我們才會摸到那些冰冷的柵欄,意識到自己,早已無處可逃。
🟢 你的疲憊無人看見,你的身體卻從不說謊
我們都曾有過這樣的經驗:頭痛欲裂,吃了止痛藥繼續開會;胃痛到不行,喝杯熱水就回到電腦前;連續失眠好幾週,卻告訴自己「撐過這陣子就好了」。
我們習慣把情緒調成靜音,以為只要不去聽,心底的哭喊就不存在。但我們忽略了,身體,才是最誠實的隊友。當你的嘴巴說著「我沒事」,你的身體卻在用各種方式,為你拉響警報。
我的表妹,大學畢業後進了一家行銷公司,是辦公室裡出了名的「拚命三娘」。她永遠最早到、最晚走,一個人扛三個人的工作量,週末還常常在家加班。主管交辦的任務,她從不說「不」,同事甩過來的鍋,她也默默接下。
短短三年,她就從一個小小的行銷企劃,升上了小主管。親戚們都誇她年輕有為,是家裡的驕傲。
但這份驕傲的背後,是日積月累的耗損。她開始嚴重掉髮,經期大亂,甚至得了蕁麻疹,每天晚上癢到無法入睡。她去看了無數個醫生,中醫西醫都試過,藥吃了一大堆,情況卻時好時壞。
有一次家庭聚餐,我看她臉色蒼白,忍不住把她拉到旁邊,問她到底怎麼了。
她一開始還笑著說:「沒事啦,就過敏而已。」
我盯著她,很認真地說:「妳真的覺得,只是過敏嗎?」
她愣住了,然後,眼眶瞬間就紅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總是笑臉迎人的她,露出那樣脆弱的表情。她說,她每天睜開眼睛就感到恐懼,害怕看到手機裡跳出的訊息,害怕走進辦公室,害怕面對那些永遠做不完的工作和複雜的人際關係。她覺得自己像一顆被榨乾的檸檬,連一點點酸澀的汁液都擠不出來了。
「可是,我不敢休息。」她說,「我一停下來,就會被追上。而且…大家好像都習慣我這樣了,如果我突然說我撐不住了,他們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
這就是「懂事之人」最深的悲哀:你的崩潰,不僅是靜音模式,甚至連字幕都沒有。
因為在別人眼裡,你的付出是常態,你的堅強是本能。他們看到了你亮眼的 KPI,卻沒看到你半夜還在回覆工作的訊息;他們稱讚你情緒穩定,卻不知道你躲在廁所裡,深呼吸了多少次,才把眼淚逼回去。
當你習慣了不求救,身邊的人,也慢慢習慣了不關心。他們不是冷漠,而是他們真的以為,你,無所不能。
🟢 不是不想求救,而是早已耗盡求救的力氣
你可能會問,為什麼不說出來呢?為什麼不求救呢?
因為對於一個長期處於高壓和耗竭狀態的人來說,「求救」本身,就是一件極度消耗能量的事情。
它需要你先整理自己混亂的思緒,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彙來描述那種難以言喻的痛苦。然後,你需要鼓起勇氣,找到一個你信任的對象,小心翼翼地,像捧著一顆快要碎掉的玻璃心一樣,向對方開口。你還要承擔被拒絕、被誤解、或被貼上「抗壓性太低」標籤的風險。
整個過程,比獨立完成一個專案,還要累。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常常看到新聞上那些令人扼腕的事件,主角在外人眼中,往往是那個「開朗」、「樂觀」、「很罩」的人。因為他們早已耗盡了所有向外求援的力氣,只能把最後一點能量,用來維持表面的平靜。
台灣的職場文化,更是在無形中,加劇了這種「求助困難症」。我們來做個簡單的比較:
- 在台灣: 請「事假」或「病假」很正常,但如果你想請一天「心理健康假(Mental Health Day)」,多數時候只會換來主管狐疑的眼神。我們推崇「燃燒自己,照亮團隊」,「為公司奉獻」依然被視為一種美德。長工時和責任制,讓休息變成一種奢侈,甚至是罪惡。
- 在部分歐美國家: 心理健康越來越被視為整體健康的一部分。「心理健康假」的概念逐漸普及,許多公司甚至提供免費的員工心理諮商服務(EAP)。主管被訓練要能辨識員工的倦怠跡象,並主動關懷。他們強調的是「Work-Life Balance」,而不是「Work-Life Sacrifice」。
- 在日本與韓國: 雖然同屬東亞高壓工作文化圈,但他們因「過勞死(Karoshi)」付出慘痛代價後,政府與企業開始正視這個問題。例如強制員工休假、限制加班時數等措施,雖然成效仍在爭議中,但至少,「過勞是一種需要被解決的問題」已成為社會共識。
當然,這不是說國外的月亮就比較圓。但這個對比突顯了一個殘酷的現實:在我們的社會氛圍裡,「硬撐」常常被美化為「有責任感」,而「求助」則容易被曲解為「懦弱」。
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們這些「懂事」的人,就像一個個背著重殼的蝸牛,即使筋疲力盡,也不敢把殼卸下。因為那個殼,既是我們的負荷,也是我們唯一的保護。
🟢 如何關掉「靜音模式」?給活成孤島的你,三帖溫柔的解藥
說了這麼多,不是要你立刻辭職,或對身邊的人大聲吶喊。因為我們都明白,身為大人,很多責任是逃不掉的。
但我們可以做的,是在這座孤島上,為自己鑿一口井,挖一條通往外界的密道。關掉「靜音模式」不是一蹴可幾的革命,而是一場溫柔的自我對話。
這裡有三帖不成氣候,但或許能給你一點點力量的解藥:
解藥一:練習「情緒解碼」,為你的感受命名。
我們常常用「壓力好大」、「心情不好」來籠統地概括所有負面情緒。但「壓力大」底下,藏著的是什麼?是害怕達不到主管期望的「焦慮」?是覺得付出與回報不成正比的「委屈」?還是對日復一日工作的「厭倦」?
心理學家莉莎.費德曼.巴瑞特(Lisa Feldman Barrett)提出「情緒顆粒度(Emotional Granularity)」的概念,意指一個人能多精細地分辨和描述自己的感受。情緒顆行度越高的人,越能有效地調節情緒,也越不容易陷入情緒風暴。
試著每天給自己五分鐘,問問自己:「我現在的感覺是什麼?」然後,不要只用「好」或「不好」來回答。試著去找更精準的詞:是「失望」、「挫折」、「嫉妒」、「孤單」,還是「疲憊」?
當你為一種模糊的感受命了名,你就等於在黑暗的房間裡點了一盞燈。你看清楚了它的樣貌,它就不再那麼可怕了。你可以把它寫下來,或錄成語音備忘錄。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療癒。
解藥二:建立你的「微型避難所」,每天為自己留白 15 分鐘。
我們總以為「休息」等於要去一趟花東、去一趟日本。但對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的人來說,規劃一場旅行,本身就是另一個壓力源。
真正的休息,是從日常的縫隙中,為自己偷一點時間,建立一個不被任何人打擾的「微型避難所」。
這個避難所,可能只是:
- 中午自己一個人,不滑手機,到公司附近的公園好好吃完一個便當。
- 下班回家的路上,提早一站下車,戴上耳機,聽著喜歡的 Podcast 走一段路。
- 在洗澡的時候,放一首純音樂,專心感受水流過皮膚的感覺。
- 睡前 15 分鐘,不看任何電子產品,只看幾頁無關工作的閒書。
重點在於,這 15 分鐘,是「完全屬於你」的。你不必為任何人負責,不必思考任何工作,你唯一的任務,就是「在場」,和自己好好待在一起。
解藥三:從「一次性的小求助」開始,打破孤島的循環。
對於不習慣求助的人,「開口」就像要舉起千斤重擔。所以,讓我們從最微不足道的小事開始練習。
不要一開始就想找人傾訴你的人生困境,那樣的壓力太大了。試著從一些「具體的、一次性的、低風險的」小事開始:
- 「這個 Excel 公式我不太會,可以教我一下嗎?」
- 「我今天有點不舒服,這份報告可以晚兩小時給你嗎?」
- 「我手上有點忙不過來,這個會議紀錄可以麻煩你幫我看一下有沒有漏掉的嗎?」
這些小小的求助,像在為你緊繃的人際關係肌肉做暖身。你會發現,大多數時候,別人是很樂意幫忙的。而每一次成功的求助,都在為你注入一點點「原來我可以被幫助」的信心。
當你慢慢習慣這種模式,下一次,當你真的撐不下去時,那句「我需要幫忙」,或許就不會那麼難以啟齒了。
親愛的,我知道你很累。
累到連說「我好累」的力氣都沒有。
你習慣了懂事,習慣了堅強,習慣了把自己活成一座刀槍不入的堡壘。但我想告訴你,你不是鋼鐵人,你只是個會痛、會累、會想躲起來哭的普通人。
你的崩潰不需要驚天動地,你的傷口也不必非得向全世界展示。但請你至少,讓你自己,看見它,聽見它。
關掉靜音模式,哪怕只是把音量,從零,調到一。
聽聽那個在心裡哭了很久的自己,對你說些什麼。然後,輕輕地,溫柔地,給祂一個擁抱。
因為,在學會如何被世界溫柔以待之前,我們得先學會,如何溫柔地對待,那個總是硬撐著的自己。
留言告訴我,你最近一次把情緒調成「靜音模式」,是什麼時候?又是為了什麼? 讓我們在這裡,聽見彼此的聲音,你會發現,你從來不是一座孤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