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進入秋分,正是各種泛稱為「芒花」的禾本科植物吐穗生姿的時節,如神奇的拂塵,輕輕一揮就讓山野、河濱與空地一夕白頭,對季節變化不明顯的南台灣,芒花最是秋意!一陣風起,瑟瑟翻湧如浪,風吹草低見牛羊,一瞬間將天地染得天蒼蒼野茫茫、充滿曠野的風情!
來到八掌溪,河床上早已開滿一大片蒼茫的甜根子草與蘆葦,不禁想起《詩經》中最得詩人深致的〈蒹葭〉一詩,那觸發人們對美的嚮往與追尋——那秋水伊人原來就隱身在這片朦朧又縹緲、瀰漫著清晨霧氣與露水的蘆葦叢裡!
蘆葦是一種生長在水澤、溪流與湖泊邊的禾本科植物。蘆葦很早就進入漢人的生活世界,不同地區的人對蘆葦的不同品種與生命階段都有不同的稱呼,光是在《詩經》裡,蘆葦就有五種稱呼:蒹、葭、葦、菼、萑,初生的嫩芽稱作「葭」、尚未開花前稱作「蘆」、開花結實稱作「葦」,光看這些琳瑯滿目的稱呼,就知道蘆葦與先民生活的關係是非常密切的。
先前介紹過
洋蘆筍石刁柏,就是市場上買得到的大家都很熟悉的蘆筍,其實晚到20世紀初年才傳入中國,距今的栽培史也不過一百多年。
這種洋蘆筍與傳統的中國蘆筍並無任何關係,只因人們覺得石刁柏的嫩莖形似蘆葦的嫩芽,所以就把石刁柏改稱為蘆筍了,以致真正的蘆筍本尊反被人們淡忘了。而且這個謬誤還影響得非常深遠,連維基百科都把《神農本草經》與《本草綱目》所記載的蘆筍的療效混入石刁柏當中,甚至宣稱「中國栽種及瞭解蘆筍亦超過二千年歷史」,那就更不要說其他的網路資料了。
真正的蘆筍,指的是蘆葦的嫩芽,很早就被當作救荒的野菜。到了唐代,蘆筍進入了詩人的歌詠與餐盤之中,杜甫著名的〈槐葉冷淘〉有「香飯兼苞蘆」的句子,作為冷淘(涼麵)配菜的就是苞蘆(蘆筍);晚唐詩人鄭谷有兩首以蘆筍入饌的詩,分別是「閒烹蘆筍炊菰米,會向源鄉作醉翁」(〈倦客〉)、「蘆筍鱸魚拋不得,五陵珍重五湖春」(〈送張逸人〉),光看這詩意,就知道蘆筍與文人的隱逸情趣有多麼密切相關!
宋人也頗愛吃蘆筍,且留下不少飲饌名篇,宋人吃蘆筍經常與河豚或鰣魚等河鮮同烹。此時的蘆筍被稱為「荻芽」、「荻筍」或「蘆芽」。
如梅堯臣在宴席上做〈河豚詩〉:「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河豚當是時,貴不數魚蝦。」歐陽修在詩末附註:「河豚常出於春暮,羣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與荻芽為羹,云最美。」
歐陽修也有:「荻筍鰣魚方有味,恨無佳客共杯盤。」(〈離峽州後回寄元珍表臣〉)
王安石也對蘆筍的美味大加讚嘆:「鰣魚出網蔽洲渚,荻筍肥甘勝牛乳」。(〈後元豐行〉)
范成大描寫蘆筍是伴隨春汛河豚到來所生長的美好風物:「海雨江風浪作堆,時新魚菜逐春回。荻芽抽筍河豚上,楝子花開石首來。」(《田園雜興》)
最膾炙人口的莫過於蘇東坡在〈惠崇春江晚景〉一詩所刻畫的:「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對詩人而言,蘆筍無疑就是伴隨桃花盛開、最鮮美的春天風物之一,與春汛時節應期而至的河豚或鰣魚共組美好的風情,同時也構成了當令的應時春饌!《本草綱目》提到:蘆筍可解河豚及各種魚蟹毒,這真是讓人拍手叫絕:再沒有比這更合拍的飲食了!
吃蘆筍最佳的賞味季節當然是在陽春三月,但是秋天的蘆葦正在吐穗開花,對蘆筍無疑更有辨識度,在河濱或可發現正在生長的嫩芽。我跟小女兒就在八掌溪的河床現採了一些鮮蘆筍,回家準備做幾道料理。另外,蘆根也是一味中藥材,可清熱利尿、除煩止嘔,我跟小女兒也興致勃勃地掘起蘆根來,沒想到蘆根比我們想像得還要扎根深固,已經掘地三十公分,還是拔不起完整的蘆根,最後只得作罷。
採回家的蘆筍剝去外鞘,先用熱水燙過,布裹壓乾水分,加入鹽、油、花椒清炒,再加入韭芽拌炒,最後再加入醋、薑調味,這個作法是取自明代《遵生八箋》蒲蘆芽(蒲草和蘆葦嫩芽)的做法。蘆筍的味道吃起來相當可口,脆嫩勝過竹筍,清馨芳甘。果然是古代隱逸清士的最佳良伴,用來佐
菰米飯、
槐葉冷陶、做魚羹,無一不美!
現在的洋蘆筍雖然美味,但也實在沒有理由讓這河濱的正宗蘆筍就此湮沒了,現在的我們不見得要因為家貧才能識得這項野味(宋人蕭有在〈荻芽〉一詩道「江客因貧識荻芽,一清塵退雜魚蝦」),卻可以透過味覺,喚起更多對生活、周遭植物、歷史與文化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