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11|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作家》

眼底掃過的山高海闊,心裡惦記的人與事,難以言明的愁苦,無緣由的傷春悲秋,偶然回想,總覺得僅是不值一提的瑣碎小事,對別人不存意義,寫與不寫皆無差異,哪天隨身體腐朽煙消雲散,亦是無妨。
我本來是這麼想的,於是寫作總是一時興起,才難得揮筆書寫。寫完後,幾篇張貼,幾篇私存,偶獲回應,淡淡一笑矣。直到某日,有人嚴謹地對我說,「我希望從你的眼睛看世界」,我才初次認真思索寫作一事,莫名地,欣喜地,扛起了誰的重責。
那句話我依然刻在心裡,儘管人事已非。每當我感到疲憊寫不下去,因為無人閱讀感到深切的無奈,寫出的每一個字全是擲向無盡的虛空杳無聲響,我就想到世界的某處有人正在衷心期盼著。光是如此,足以支撐我再次振筆疾書。
躁鬱症纏身的八年,我一字未寫,不是不想寫,是無法寫。我的思緒被切割成粉末塵埃,遇風即散,根本無法重續。我學習重新認識自己,在無數反覆的傾塌和崩毀之間,嘗試建構失形的自我。八年,漫長的八年之間,我試過多少次,便失敗多少次。我的筆像是啞了,吐不出完整的字句。我讀不了書,才讀完下句就立即忘了上句。我像個旁觀者,錯愕地以第一人稱觀賞自己極端的擺盪之中極為緩慢的衰亡與壞滅。
八年後,我終於從躁鬱症裡復原,隨之而來的,是與自心的疏離。為了應付起伏不定的情緒,以及無數次莫名的爆發與崩潰,我學會切割,將邏輯和情感一刀兩斷,任由患了病的那一半自我在玻璃窗的彼端發火哭喊,由健康的我主導,在身體機能紊亂或無感的情況下,強迫自己定時上課放學飲食睡眠。
我確實不再失衡,日日古井無波,缺考的那幾堂課幾乎全部考完更得高分,受損的人際關係漸漸彌補復原。我應該是好了的,我理智清楚,我不會莫名其妙地痛哭失聲,不會無緣無故在人群裡失態,我能夠寫文,能夠閱讀。可每當我要選擇午餐該吃披薩或三明治這種生活裡的小事時,我無法抉擇,我感受不到一絲慾望,我連人類原始的衝動也喪失了。
當我再次釋放情感,與理智合而為一,那已經是三年後的事了。信任一旦失去,本就難以重建,當邏輯對情感投下不信任票,遺留的創傷同樣需要以年為計量的時間才能療癒。
我本欲以散文的形式描繪這十一年的歲月歷程,後又轉念,這種無傷無痛眼不得見的疾病即使寫得再細緻、包裝再精美,狼狽的掙扎再刻骨,在健康的他人眼中不過是一場悠長的無病呻吟,最多一場茶壺裡的風暴吧。這個念頭宛如一道封印,法力高強,無人能破,這段意義深遠到雕塑我現今人格的際遇,故始終未能成書。
當時我不曾料到,有那麼一日,躁鬱症和其他精神疾病會成為大眾的常識,不少書籍和漫畫談論病人的心態與症狀,更大量著墨他們在面對大眾質疑時所產生的近乎麻痺無法辯解的無力感,以及不被他人諒解時,那股難以抑制想要自殺的衝動與絕望。好像,此時此刻,我的故事又有意義了,自我書寫,不再遙不可及。
我終究還是錯過了那段聚焦的時光。那些已寫的,未寫的篇章,擱淺在漆黑的某處,寂靜中,不曾抬頭。
我再次提筆,不是撰述自己,而是綴文他人。這應該是最好的妥協了吧,我想。當我落筆的對象不是我,這令我心安,無須思索故事存在的意義,他人是否會想閱讀,也不用受困於這類無解的難題。同時,我能夠善用以生命為養分長年耕耘的書寫技巧,寫些別人肯定會在意的議題。我很開心,一支筆苦練多年,總算能派上用場。
匆匆兩年過了,偶然的機遇下,我踏上了修行,領悟到畢生追尋的真理,與支離的自己正式和解。我的旅程,不再僅是向外。我的筆,終於指向了自己。我固定每日寫文,寫這段時日的心情與觀察,描繪自己的世界觀,分享一路修行的領悟。我不再設限,規定哪些議題可寫,哪些需要避免。我不斷地寫,不在乎是否有人閱讀。我不知道會不會寫道這段不堪的往事,也不在乎,但凡該寫則寫,如此而已。
外在的山海人城也好,內心的情感糾葛也行,當我想起,有人曾經衷心期待著,以我的眼睛觀看世界的美好與悲傷,我就明確地懂了,我這一生終將書寫,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
我的墓誌銘上,記載我身份的描述,毋庸置疑的,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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