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思錄》裡,笛卡兒使用了一種激進的懷疑方法,並在那樣的懷疑之下,建立了一種他認為不可質疑的「我在」。笛卡兒論證到,即便我們的外在世界都是夢境、幻覺、或無所不能的惡魔在欺騙自己,也仍要有一個可以犯錯或被欺騙的「思想中的主體」。因此只要「我思」發生著,「我在」就是一個必然真的命題。
然而這樣的觀點所保證的,僅僅是一種不需要身體的思考主體。同時,外在於「我的心靈」的一切事物,包括他人,都是無法被保證的。雖然笛卡兒事後透過其他論證去指出那些對我們來說「清晰明辨」的外在事物也能夠存在,但無論這樣的論證是否能被接受,其他的事物便在此被劃進一種更靠後的階層之中。而這一原子論式的自我和無法被保證的、第二序的他人,也引發了一系列被稱為「獨我論問題」與「他心問題」的哲學問題。
為回應此問題,沙特汲取了胡賽爾、海德格與黑格爾的一些早期現象學觀點,試圖去指出,他人的存在非但不是不確定的,更是一開始就已經存在著、和自我有著相同的不可質疑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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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特從「羞恥」這一情感出發。他指出,這一情感是具有意向性的,它不僅僅是一個單獨被激發起來的感受,而是對某物的羞恥的領會,而這某物,便是「我」。羞恥是「我對我所是的東西感到羞恥」,作為一種我與我的內在關係的實現,羞恥向我們揭露了「我」之存在的一個面向。
在一些情況中,我們做出笨拙或粗俗的動作,這一動作緊黏著我,我僅僅是經歷與實現它,而沒有判斷它或指責它。然而,當我抬起頭:有人正在那裏看著我。這一動作一下子被我實現為庸俗且令我感到羞恥的。當我不僅僅能遭遇到我自身的意識時,我得以感受到羞恥。
然而,這樣的羞恥並不是從對方那裡發出來的,而是出自我對自己在他人面前所是的樣子的領會。這樣的結構存在著,哪怕那個人並未真的看著你,或那裡的人影只是你的錯覺,根本沒有他人,你仍舊體會到了羞恥。而這向我們揭示了,他人存在於我自身存在的結構,這宣示了:人不只是自為的存在。
根據這樣的思路,沙特應用了黑格爾較為形式性的邏輯辯證來推展這個結構。在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中,「自我意識」為了獲得認可,去與另一個自我意識進行生死爭鬥,在沙特的詮釋裡,這意味著我具有這「極力想要透過一個超越的意識讓自己可以被辨識」的結構,而這將使得笛卡兒式懷疑所導向的那種獨我論終究失敗,因為自我意識之所以實在從一開始便基於這一「在他人當中認識到自己」的回聲和反射。
這並不意味著他人先於我而存在,卻表明了,他人的存在在事實上與自我的存在一樣不容質疑。也就是說,當笛卡兒說"Cogito, ergo sum" 時,那不該被理解為「我思『故』我在」的一種邏輯推論,而是一種對自身存在的體驗。在那種體驗裡面,自己是能被他人所認識到的這點,也是已然確立的。以一種稍微粗暴但簡單易懂的方式來說,就像需要有一個我才能被惡魔(他人)欺騙,也需要有一個惡魔(他人),我才能被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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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在我們的實際生活中,直覺上並不總是有他人在場。然而,即便是那些獨自一人的情況,其實他人仍然以某種方式存在於此。當我們在某人的客廳中等候主人時,這整間客廳向我揭示了它所有者的身體:椅子是它坐過的椅子、桌子是它在上面書寫過的桌子,一切都讓他被作為「在別處存在著的主體」勾勒出來。
我們會在動漫作品裡經常看到少男少女初次進入異性房間時的悸動,然後對方會端著果汁,一臉「你在幹嘛啊」的樣子回到房間。他便立即體會到沙特談及的那種「羞恥」,並在他人的注視中,擺出僵硬笑容迅速假裝沒事。
另一個例子則是戀人的信給人帶來的身體性的衝動,戀人的身體在紙上、在字裡行間中「作為不在場者而在場」。羅蘭巴特也在《戀人絮語》中有相關的描繪:「我這樣不停地訴說思念之苦,實際上是個很荒唐的情境;戀人不在場,所以她是談論的對象;而在我的傾訴中,她又是受話人,所以又是在場的。」
他人的身體性存在便如此地總是在我的知覺世界之中。任何一個可操作物都會對我呈現出他人的身體,這讓我們得以觸景生情、得以去感受自己相較於那理想的「可存在主體」對一些事的無能為力。也再次表明了,在世存有活生生的身體性與共存在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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