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歲國家一起養」的炎上廣告成功地讓社交媒體上的人更廣泛地認識到育兒津貼與公幼(與準公幼)補助政策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它確實達到了比其他政策宣導更好的效果。但在另一個面向上,如同許多人看到的,它也實實在在地展現了那些現存的家內價值觀問題。
事實上,這部引發炎上的廣告是系列廣告的第三部。在分別發布於前年與去年的影片中,夫妻二人有著與今年影片相連貫的人設:老公在第一集中想用省下來的錢買遊戲機、在第二集中則興奮地想和兒子一起玩機器人。
妻子則以一種厭世的態度表示她相當於一個人照顧三個小孩。從人物性格的角度來說,在第三集裡她會和岳母一起把老公模型的錢拿去買故事書和彩色筆這些「更有用的東西」,可以說足夠具有一致性。
這個「三部曲」一定程度上對於社會中存在的某些真實狀況做出了很寫實的反映,蘊含了非常多值得討論的問題。其中最顯著也最引發爭論的,自然是關於歧視二次元興趣與擅自處理家庭成員財產的問題。
去年七月,一名女子在母親的要求下將丈夫收藏的哥吉拉模型未經詢問地送給親戚小孩,並試圖上網公審丈夫的新聞引發社群熱議。今年四月,中國一名遊戲實況主也因為家中長輩擅自放親戚小孩進他房間,擅自由玩他的遊戲紀錄而讓他在《超級瑪利歐創作家2》名列世界前30的無盡模式紀錄一夕歸零。
這些故事中的種種未經允許的行為,自然表達了這些「恐龍家人」在個人隱私與財產等基本法治觀念上的缺乏。但更重要的是,無論是擅自處理模型的妻子、還是擅自讓親戚進兒子房間玩遊戲機的母親,他們都自始至終沒有尊重過對方珍視的事物。
在這些人的視角裡面,即便他們肯定在過去就曾經聽聞對方對這些事物的重視,在事後也能(自以為是地相信自己能夠)一定程度地理解對方東西被擅自處理可能會有的不愉快,卻幾乎不可能不持續抱持著「不過是玩具」、「不過是遊戲」的心態去持續指責對方過度反應,在一些較極端的例子(例如2013年日本網路上流傳的一篇「被丈夫告知要離婚」的文章)裡甚至會說出「明明是丈夫的興趣的問題」這樣的話。
在前陣子關於寶可夢卡牌世界冠軍的討論,我們就已經能看到,即便是小學生,都會被廣大不明就裡的酸民批評是浪費時間與無意義,當這一有著二次元相關興趣的人是成年人時,往往容易受到更多未經理解就發出的不尊重言論。
當這一不尊重來自無知且與自己無關的陌生人時,人們或許可以忽視或一笑置之。但當這種意見與行為來自家內的其他人時,每個人的生活會直接受影響,甚至也會如前面這些例子裡,在關係中產生無可彌補的巨大裂痕。
而在這些事件與討論曾經在一段時間內被關注並熱議過後,教育部卻還能夠站在這種貶低他人興趣的角度,並「推廣」一種擅自處理他人珍視之物的糟糕行為與價值,與其說令人生氣,更多的是讓人對廣告主事者和我們--明明應該都生活於相同的台灣--竟可以像這樣完全處於平行世界感到震驚。
但在這份不尊重的背後,同樣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是,為什麼在這類的敘事裡,那個喜歡買模型、喜歡玩遊戲的人,永遠是家中的男性成員?
在第一部影片中,我們就已經可以看到,這個系列的團隊其實注意到、也凸顯了一個細節:在傳統的台灣社會價值裡,男性負責賺錢養家、女性負責操持家務。但在當前主流的雙薪家庭結構中,即便兩人都有自己的收入,男性還是容易有一種「我是一家之主、我賺錢養家」的固定思維。
因此當丈夫說出「政府有看到我養家的辛苦」時,妻子立刻用不太愉快的口氣補充是「我們」。這其實是一個值得推展的性別議題,但在這部廣告中,這只被用以凸顯人物性格。而在更多的地方上,這個系列主要承載的是極為臉譜化的性別刻板印象。
當他們提到政府的補助能夠幫他們省錢時,妻子很「賢慧」地表示省下來的可以作為教育基金,兒子則「出賣爸爸」說爸爸想買遊戲機。而丈夫則馬上改口說要買吸塵器來「哄老婆」。這除了強調那種「男性喜歡玩遊戲、女性不理解且要管控」的刻板印象,也強調了家務勞動屬於女性,所以買吸塵器是能讓老婆高興的說詞。
這樣的敘事雖然有強化刻板印象的問題,但另一方面,這樣的刻板故事卻也確確實實地在真實世界裡上演。百度百科對於中國網路流行語「男人至死是少年」的解釋是「調侃男人永遠不可能成熟,永遠熱血可愛。」但顯然,對於那些理所當然地被要求負擔更多家務勞動的、更早就放棄去維持自身興趣的妻子而言,家裡那個永遠長不大的男孩,比起可愛,更多的是可惡。
某種意義上,這個系列影片幫這些整天照顧「長不大的老公」的「被迫顧家」的女性出了一口惡氣。但這樣的出氣仍是在一種非常典型且不健康的家庭框架中落實的。彷彿在這個悲慘社會裡,對於這些將整個人奉獻給家庭,無法擁有自己生活與興趣的女性而言,聽到她老公想要玩玩具和遊戲機時翻個白眼、在有岳母撐腰的時候一起把買公仔的錢拿去買小孩用品,已經是她所能做的最大抵抗。
這些故事裡的女性已經融入了這個由政府所規定的家庭制度裡,要用最後的力氣將無法被納入體系的「自由男孩」所能擁有的所有樂趣也剝除才甘心。而這一點,引入了這裡值得探討的第三組問題。
無論是這個系列影片的敘事、方方面面透露的價值觀,還是這個最終要宣傳的「0-6歲國家一起養」,都凸顯了一個當代社會的重要議題:家庭(與親密關係)作為一種政府的治理工具。
與我們素樸的直覺不同,婚姻的核心並不只在於伴侶之間的關係,更大程度來說,婚姻契約宣示的是人與政府之間的關係。一旦婚姻關係發生,參與其中的人就增加了一種以家庭成員的身分與政府和社會關聯的方式。
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邏輯裡面,使家庭成員工作中的耗損得以休息與修復的功能被完全託付給了家庭。而在政府治理的方面,稅務政策與人口政策,也都被以家庭為單位來考量。
在關於凍卵的討論裡,我們提到過,女性的生育力被視為是政府的資產,政府得以、甚至應當要透過政策來「妥善運用」。在台灣,雖然單身凍卵是合法的,但除非你處於婚姻之中,否則這些花錢保留的卵子永遠不能使用。
在關於墮胎的討論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在美國極為重要的「羅訴韋德案」之核心,乃是在權衡「州政府對於保持胎兒的生命這一實質利益的權益」這一州自治權的範圍到底可以深入到哪裡。
作為一個以自身利益為考量的政治實體,部會從國家視角去擔憂生育率不足並試圖處理自然是無可厚非的事。但「對抗少子化」真的可以被視為某種人人有責的義務嗎?我們真的應該要努力地在政府這些微不足道的補助下讓更多的生命到這個世界裡面受苦嗎?尤其在我們看到,政府部門中具有決策權的人仍決定讓如此不思進取的價值觀出現在他們宣導廣告的方方面面後,對此有了更多需要三思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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