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負盛名的政治哲學家、哈佛大學教授邁可‧桑德爾(Michael J. Sandel)以他精采絕倫的「正義」課程與其書籍
《正義:一場思辨之旅》為名,擅長以精闢簡潔的論證回應當代的政治難題,並邀請讀者深入思辨、尋找共善(common good)。
功績主義:所獲得的都是應得的
桑德爾回憶起他教書的40年生涯,他的學生對每個道德議題都有不同的見解,除了一個信念:功績主義。他發現,功績主義橫跨黨派的光譜,深植在每個大學生心中。這些人認為,能夠進到哈佛讀書,都是歸因他們的努力而非運氣,所以這些位子是「應得」的。桑德爾不認同這種想法,甚至視之為有毒的。為什麼呢?
我們先來了解功績主義的核心思想。功績主義認為,一個完美的社會,就是讓適合的人到適合的位子發揮所長。這不僅帶來社會運作的效率,也能克服種族或性別歧視的問題(用人唯才),更讓人展現「我命歸我所有」的自由觀。因此,社會要努力的方向,就是讓不同背景的人站在相同的起跑線上(機會平等),努力消弭教育資源的落差,透過公平的競爭在教育或就業中取得自己的成就。
功績主義說,只要肯運用天賦、肯努力,我們就能爭得自己的成就,而不是倚靠自己的特殊優勢(階級、種族、性別);只要我們為自己的命運負起責任,我們所獲得的都是應得的。
華麗的應許,醜惡的專橫
聽起來美好的制度,卻引來桑德爾的強力批判。他認為在華麗的應許背後,充滿醜惡的專橫。第一,事實上機會是不平等的。研究指出,如果你家裡越有錢(年收200,000美元以上),你就越有可能在SAT分數獲得高分而讀名校,機率是五分之一;反之如果你家裡越貧窮(年收20,000美元以下),機率則為五十分之一。
回到台灣的處境,根據
台大駱明慶教授的研究,2013年台大學生家庭所得在全國前4%者,就占了34.77%;而在後50%的所得家庭中,則只有5.53%。每兩個台大學生,就有一個來自雙北,尤其是大安區。階級直接影響從小到大的教育資源,有錢人的起跑線就是比窮人更接近終點。
第二,機會平等並非實質平等,反而合理化了不平等。功績主義只在意於機會平等下促進社會流動,用一種「贏家與輸家」的賽局去思考人生,而不關心贏家與輸家最後站的位置鴻溝有多麼巨大。桑德爾如此說:「對功績主義來說,重要的是每個人都有一樣的機會去爬名為『成功』的梯子,但它沒有說
梯子上的每一階距離有多遠。」
[1]
人生本來就不公平,但一個合理化贏家與輸家的制度,只會造成贏家的傲慢與輸家的自責。
就算一個社會有完美的功績主義,那也不是一個正義的社會。我們必須質疑為什麼要用賽局的角度思考一個社會?為什麼一定要有贏家、有輸家?
天賦也是一種特殊優勢
第三,功績主義忽略運氣與重視運氣的社會因素。功績主義認為,有才能的人(而非倚靠特殊優勢)最終會勝出,他所獲得的財富與名聲是他應得的。桑德爾直接挑戰這個假設。他指出,「天賦」本質上有「任意性」(arbitrariness),一個人擁有何種天賦不是自己的功勞,而是取決於運氣。因此,我不能主張因運氣帶來的好處是我「應得」的。再者,我也要夠幸運遇到重視該天賦的社會。例如,如果一個社會不重視運動產業,那即使我再會打籃球,也沒辦法有好的成就。
簡言之,一個人的成功,不只是來自於他的天賦或努力,更多是來自他的階級與運氣。天賦也是一種特殊優勢。一味地認為成功都是歸功於自己,不僅令人驕傲自大,也會將失敗者貼上懶惰、不努力的標籤,增強榮譽與恥辱的文化,削弱同理與謙遜的美德。
然而,我們都情願相信,今天我有如此這般的成就,都是我的功勞,而非來自運氣或上帝的恩典。
這種價值觀深刻地扭曲我們看待教育與工作的態度,侵蝕健全的公民社會。
教育程度低的人最被厭惡
2018年一組社會心理學團隊於英國、紐西蘭與比利時舉行一系列研究,詢問一群受良好教育的歐洲人會怎麼看待受歧視的族群,包括窮人、穆斯林、盲人、胖子、教育程度低的人等。令人驚訝的是,
教育程度低的人,是最被厭惡的。桑德爾銳利地指出,當種族歧視與性別歧視沒辦法明目張膽地獲得眾人的支持時,「
文憑主義(credentialism)是最後一個可接受的偏見」
[2]。
在美國,讀大學已成為邁向成功的必經門檻。大學遠離追尋真理的初衷,僅成為拿到好工作的踏腳石(尤其是私立名校)。學生從小就進行一道又一道的篩選,奮力在競爭激烈的環境下拔得頭籌。一方面,在功績主義「公平篩選才能」的名義下,那些被篩選掉的學生,會認為自己不夠好、不被這個社會需要。另一方面,被篩選進來的學生,依然進行無止盡的競爭,進而影響身心狀況。根據統計,美國大學生憂鬱症、焦慮症與自殺的比率,都在過去二十年持續升高,而這跟競爭壓力有密切相關。
另外,這種「可接受的偏見」不斷在告訴美國三分之二沒大學文憑的廣大勞動者,他們是一群不足的人。政府「幫助」他們的方式是提供更多上大學的機會,並告訴他們上大學就有機會往上爬;但是,這種有大學學歷才有價值、有尊嚴的傲慢思想,貶低那些沒有大學文憑的勞動階級為社會的貢獻,也排除了他們參與政治的可能。這讓他們感到被冒犯,並引來民粹的反撲(對菁英階級的仇視)。
川普說他喜歡「教育程度低的人」,韓國瑜主打「庶民政治」,乃是刻意回應那種被菁英鄙視的憤怒與無力感,並引起新的政治對立:沒讀過大學的人v.s有讀過大學的人。
功績主義侵蝕工作的尊嚴
桑德爾認為,讓無大學文憑的勞工階級難受的不只是薪資停滯的窘境,而是功績主義的價值侵蝕了工作的尊嚴(the dignity of work)。它告訴他們是一群不被社會重視、不被需要、沒有價值的一群。研究指出,無大學文憑的白人中年男性比有大學文憑者的自殺率高出三倍之多,主因不是物質的匱乏,而是心靈的折磨。長期處在一個社會地位低落的自我形象,是極其赤裸與難受的事情。
在功績主義的觀念下,一個人在就業市場賺得的錢,代表他滿足社會需求的程度,亦代表他為社會做出的貢獻程度。賺越多錢,意味著自己的能力越好,也比其他人更有價值。然而,這不僅強化收入不平等的道德合理性,也加深「成功皆歸功於自我」的傲慢,更無法探究工作「價值」的其他可能性。
人類最基礎的需求是彼此需要
因此,桑德爾指出,我們必須以「生產者」(producer)而非消費者(consumer)的角度看待工作。我們在國家經濟裡頭的主要任務不是消費越多、創造更多GDP,而是能夠運用己身的能力提供好的物品與服務滿足社會大眾,並贏得社會尊嚴(social esteem)。換言之,我們在工作上所做的貢獻,無法以供需法則為基礎的市場價值(market value)衡量,而是以促進公民社會共善的道德價值(moral value)來評斷。
桑德爾繼續論道,人類最基礎的需求不是滿足消費,而是彼此需要,並建立一個可以共同參與的生活。我們工作的價值,是能夠為這個社會的共善做出一份心力,並贏得身為一個公民的尊嚴。諷刺的是,2020年新冠肺炎的疫情告訴美國人,雜貨店老闆、送貨員、居家照顧者,對社會來說是多麼的重要。
人類最基礎的需求不是滿足消費,而是彼此需要,並建立一個可以共同參與的生活。
結語:用感恩、同理、謙遜建立一個有尊嚴的社會
總結本書,我們可以有以下三點啟發。
首先,天賦是一種運氣,人沒有辦法選擇自己擁有什麼天賦,或生在重視這個天賦的社會。因此,我們要懂得感恩,知道一切都是上帝的恩典,自己沒什麼好誇口的。這也意味著,寬容且謙卑地看待自己與他人。自己有天賦,就多利用它去分享、貢獻給周遭的人;自己沒有天賦,也別責怪自己,沒有人是生來給人糟蹋的。
再者,人生可以不是個賽跑。功績主義告訴我們,讓跑得快的人贏得獎賞就是一個正義的社會。但是,我們也看到,無論你跑得快或慢,心裡仍擺脫不了競爭的焦慮與無力。一個正義的社會,應讓每個人都能找到安身立命之地,而非以「社會流動」的美名,篩選掉那些「不重要」的人。
最後,工作的價值不是消費多少或賺多少錢,而是為這個社會貢獻多少。人是彼此需要的,也渴望有歸屬感。沒有人希望被丟在後面,被視為「沒讀書的人」或「可丟棄的勞工」。如果我們沒辦法重視彼此的價值,那只會引來更多的自我責怪、傲慢、怨懟,引發更多的階級對立。
要改變深植人心的觀念與從之衍伸的制度非常不簡單,但桑德爾仍勇敢地批判,並喚起民眾進行尋找共善的價值辯證。共善不能交由供需法則、學歷或社會地位來決定,而是要在日常的對話與相處持續追尋。
用功績決定一切,就是不平等的開始。The Tyranny of Merit提供了一個反思的視角,批判功績主義的專橫,以及剖析民粹四起的現象。這本擲地有聲的著作,邀請我們用更多的感恩、同理、謙遜,來建立一個有歸屬感、有尊嚴、有平等的公民社會。
[1] Michael J. Sandel, The Tyranny of Merit:What’s Become of the Common Good?(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20), pp.122.
[2] Michael J. Sandel, The Tyranny of Merit:What’s Become of the Common Good?, pp.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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