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從前歷史到歷史」、「從未救贖到救贖」,作者使用了一組「夢與醒」的隱喻。但在考慮如何從現代性的幻夢中醒過來之前,作者首先考察的是黑格爾、普魯斯特與班雅明三種不同的記憶觀之區別。
在黑格爾式的理解下,記憶是「重新連接成員」(re-membering),將分散的部分重新接回到「精神的整體性」。就好像柏拉圖「知識的回憶說」,歷史也就像是讓先天存在的歷史理性,在理性自身的發展之中,主動地重新被想起來。
而普魯斯特式的回憶則有別於那種具有主動方向性的活動,是--如同《追憶似水年華》主人翁被小瑪德蓮蛋糕喚出童年回憶那樣--不由自主地被召喚到特定的個人歷史裡面。
班雅明認為,這種普魯斯特式的不由自主地回憶,比起我們一般談論的「記得」,其實更關聯到「遺忘」。就像潘妮洛普(Penelope)會在夜晚拆掉她白天編織的織物,以此讓編織活動得以持續下去。唯有暫時的遺忘,回憶才可能被喚起。
作者透過德國文學理論家叢狄(Szondi)的說法指出,班雅明式的回憶與普魯斯特式的回憶之間至少有兩個重要的差別:首先,普魯斯特的回憶著重於個人自傳式的回溯,班雅明的回憶則與整體歷史社會更加息息相關。
其次,普魯斯特的回憶之是對於不確定的現在與未來之逃遁,依賴於固化的過去;班雅明則是希望去從過去中找到歷史與時間的開放性與可改變性,去給出一個未被僵固下來的、具有希望的替代方案。並透過這種行動,讓未被救贖的過去可以被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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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與醒的隱喻上,超現實主義認識到現代理性所自以為的清醒其實仍是一種幻夢。在看似除魅的現代社會中,潛藏著最為魔幻的商品拜物教。然而,就像普魯斯特沉浸在不由自主偶然回憶中的逃遁態度,超現實主義雖然揭露了現代社會的神話,卻並未打算從這樣的魔術幻景中清醒。於是,班雅明必須通過、且超越超現實主義,才能讓歷史真正從現代性的幻夢中醒來。
對於這種現代性的幻夢,班雅明以人們實際作夢時的具體狀況做比喻。就像睡眠時我們的身體所處空間的壓力與溫度變化、血液與肌肉的感覺會影響我們的夢境一樣。夢雖然會極力維持它自身,但它同時也會反映外在,並向主體預示自身的清醒。就像幼童夢見自己在水中,可能是想上廁所的徵兆,那一方面反映了這種生理狀態,另一方面也在極力提醒自己應對這個可能即將尿床的問題。
也就是說,這裡想要強調的,是在強硬或暴力的革命行為外,一種能夠「邊夢邊醒」、在睡眠中分析並重述(重塑)夢境的歷史哲學批判。就像在上帝面前將世間萬物一一命名的亞當,我們應當要重新睜大雙眼,為當下的、現代世界的產物重新命名。
對班雅明來說,現代性的幻夢的確是一種詭計。但它並未如黑格爾式的理性詭計那樣殘酷,我們能在睡夢之中得到打通清醒的、無階級烏托邦世界的關鍵鑰匙。
當我們順應著這些當前事物(第二自然)的形象,找出它們的「真名」時,我們就朝向更加清醒的狀態跨越了一步,就更加靠近那每一刻都在門口,隨時可能闖入的彌賽亞。每當我們找到了過往受難者在(還未到來的)真實歷史裡面的真正名稱,我們就完成了一次對過往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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