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元」到「非二元」,再到「每一個人的真實經驗」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從「二元」到「非二元」,再到「每一個人的真實經驗」〉2023-06-17


  近期的討論有一個部份是我一直覺得很掙扎的,那就是我們實務上需要使用各種二元的性別架構。這種談論方式是我在學習性別議題的初期非常牴觸的。那個時期在任何的討論我都盡可能地避免使用「男性/女性」、「陰柔/陽剛」,甚至「異性戀/同性戀」。


  不使用這些架構會讓許多論述難以推展,但去使用這些二元架構,卻又讓我覺得抽象且偏離事實。這並不是在說,社會中有少數人不能被這樣的框架來涵蓋,我們必須去想到與尊重這些人;而是在說,每個人都是異質的,每個人都不該被這樣的框架涵蓋。



  一種令人聽起來很不舒服的句式是「你們男生」(或「你們女生」)。不管她是要說「你們男生力氣比較大」、「你們男生吃比較多」、「你們男生數學比較好」還是「你們男生都不懂尊重」。都是直接把眼前的人消融進一個沒有面孔的群體裡面,這樣的群體是野蠻的、是不近人情的、是用性慾主導判斷、是競爭性的。


  同樣的,另一個人也說著「你們女生都很情緒化」、「你們女生都勾心鬥角」、「你們女生從來不考慮男性的壓力」。說著這樣的話的人,不可能進入任何關於個人真實經驗的討論,以此展開的所有內容裡,人的面孔是模糊的,對象被壟罩在某種只存在於噩夢中的怪物形象中,那樣的形象,召喚出來的是令人恐懼與厭惡的偏見。


  在討論中聽到這樣的話會讓人感到不悅、感到自己和自己的言論不被尊重。在親密關係裡聽到,更是感到喪氣、感到自己永遠不可能被理解和被愛。當一個人用「你們男生」或「你們女生」來描繪你的行為時,彷彿你已是他前男友或前女友中的其中一個,你不是你自己,你是「那種人」。比較悲觀地說,如果一對伴侶在親密關係中以這樣的句式相互爭吵,分開已經是遲早的事了。



說這樣的話,難道你自己不會區分男生女生嗎?

  的確,我們很常一眼會看到一些身體上的差異。譬如男性身體的平均身長較高、女性身體通常柔軟度較好。但這樣的平均值或「常態」,不只不是一個人的全部,也不是先天決定下來就不能改變的。就像人可能因為飲食習慣與運動習慣改變身形,柔軟度、力氣也都能訓練。男性舞者的身體也和「通常的男性」不同,他們的存在讓我們可以直接看見,並非男性身體沒有變得柔軟與靈活的潛力,只是人們通常不願意將男性與柔軟兩個概念連結在一起。



  現在有越來越多人在替孩子命名時不會使用有明顯性別傾向的字詞。也有許多人的樣貌和打扮不會讓人一眼就能判斷他在社會上屬於什麼性別。但大家還是會猜、還是會問、還是在試圖做一個確定的歸類,就像現在大家急著把MeToo 運動定調一樣。


  即便你並不有意識地去歧視一對同性伴侶,許多人還是會這麼問「那你在關係裡是男生還是女生?」。確實有些人會有「0」和「1」、「P」和「T」、「攻」和「受」的區分甚至認同。但每一個實際與另一個人認真相處過的人都可以理解到,每一段人與人真誠相處的關係都是獨一無二的。


  每一段關係都充滿了異質性,我們既不需要,也沒有辦法創造一個大櫥櫃,去完美地把每一個人與每段關係一一擺放。更何況,人的狀態本身就是變動的,十多歲的你和二十多歲的你不是完全相同的人,做16型人格問卷寫出來的答案可能都不一樣。你希望自己一輩子背負著一個不能自己決定的標籤,讓人還不認識妳時就覺得妳情緒化、還不認識你時就覺得你隨時都在想色色的事情嗎?



與性別處境相關的生命經驗

  然而,在近期的MeToo 浪潮裡面,我們有一些當前非常重要的,階段性與暫時性的目標。在推進多元性別的同時,我們還是必須面對社會還沒有走到那一步的事實:當前社會的性別現狀就是二元架構。許多人就是以這樣的方式看待與對待自己、許多人(包括社會政策、風俗習慣)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在考慮問題和做價值判斷。


  根據多元性別和性別平等的想法,性別保障名額是怪異且強化二元思維的。但當前的狀況是,如果沒有這些名額,男性從政者的比例就是異常的高。就是有很大一群人的經驗沒辦法被聽到。女性之間的經驗當然彼此都是異質的,但如果沒有這些保障和發聲機會,它們全部都不會被聽到。



  「遊戲的人檔案館」發起人,從歷史視角研究遊戲的北京師範大學講師劉夢霏在電台訪談中分享過一個經驗。從小對遊戲感興趣的她,一直沒有想過要去擁有一台遊戲機。在她「少女時代」的視角裡面,遊戲機就是屬於男孩子的東西。遊戲機多半是黑色的、厚重的,遊戲的主打用戶也一直都是男性。


  但在她大學的時候,卻看到了一台粉紅色的NDS。那台NDS對她來說就像夢幻逸品,它的外觀符合她的穿著與氣質、它的大小可以放進她隨身的小包包、它的重量讓人感覺不會太沉,像個輕巧的小配件。甚至它可以闔蓋的設計,對當時的劉夢霏而言,也給予了自己願意在公開場合拿出來玩的隱私感。



  在聽到這樣的經驗分享之前,我對於「粉紅色是女生色/藍色是男生色」或「女孩子喜歡芭比娃娃/男孩子喜歡機器人」這樣的說法相當反感,認為那是毫無道理的刻板印象和規約。當然,我們不該強迫任何人去喜歡任何顏色或任何興趣。但事實是,的確有不少人在這樣的教育下把這些想法內化了。


  就像人們或多或少還是想追求那種流行文化渲染下的浪漫愛情,或多或少還是嚮往某種中產階級的理想生活方式。我們知道那些東西是被教育出來的、知道那些東西並不能代表我們、也不是所有人都應該追求的單一價值。我們知道要對那些目標加以警惕,但它們存在,就像種種我們最終想要打破的二元一樣,在這個當下仍深刻地影響著我們的生活。



  如果任天堂像過去的我一樣堅持不去以二元方式考慮性別,粉色掌機很可能永遠不會被想到,有一些女性玩家就永遠不會真正想要擁有一台自己的遊戲機,中文世界可能就少了一名出色的遊戲學者。


  在設計動物森友會時,任天堂裡的設計者的確是考慮了「讓遊戲角色可愛」、「吸引女性受眾」這些角度。這當然是刻板印象,也是我們一直要去挑戰的事情,但當前確實有一些人,主動地想要這個,我們不該去否定這些人的經驗。就像我們知道人不會只是一個扁平的受害者,但我們也不該去否定一個人感受到自己是一名受害者時的那些真實經驗。


  一個徹底的女性主義者不會說「女人不能喜歡粉紅色」、不會說「女人不能穿迷你裙和高跟鞋」,女性主義談的是一種解放、一種不受人控制的選擇。打開衣櫃,她可以自己決定今天要穿裙子還是褲子,她可以從工作的角度考慮她的穿搭、也可以根據自己的心情和喜好。不是社會要求什麼就是什麼,也不是社會要求什麼,就必定不可以是什麼。


  在那個理想的社會裡,誰應該從政和性別無關,只關於他相關專業與對價值、對人民的重視程度;誰玩遊戲機也和性別無關,只關係到對一個人而言怎樣的休閒活動、怎樣的文化體驗是有趣且值得花心思在上面。但在那之前,我們首先要讓這個社會先相信「不是只有男性才適合從政」、「不是只有男生才喜歡玩遊戲」,先去把門檻取消掉,我們才有機會拆掉整座牆。



權力不對等下的真實女性經驗

  MeToo 運動的一個重要核心是:它讓人得以講出從它自己角度出發的經驗。因為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每一次互動,不管帶來快樂還是傷害,也都是獨特的。所以能讓這些經驗被說出來與被聽見,首先就有著非凡的、解放性的價值。在這段時間裡面,不同性別與不同性傾向的人都有機會站出來表達自己的聲音,我們也的確有聽到一些男性受害者為自己發聲,他們同樣是勇敢且需要被聽見的,這是MeToo運動的特質,讓每個人的經驗都有機會被聽到。


  但為什麼我們在這段時間裡面需要去強調男性與女性?我們其實知道,這些關於性的傷害事件並不是直接連結到性慾,而是權力。我們看見那些被指控的人,是師長、是前輩、是「大老」、是民意代表、官員或意見領袖,他們是掌握權力的人。而受害的人往往是缺乏權力、缺乏話語權與發聲管道的人。


  而我們的社會現狀是:男性與女性的權勢並不對等。女性更常被安排在一個輔助的角色,比較專業的是秘書、比較晚進的是「倒茶小妹」,女性在各種場域裡被指派去服務掌權者,而掌權者「剛好」「通常」是男性,而應該要服務到什麼程度,則按照他們的想像來決定。



  另一方面,女性被要求在互動中(尤其是與性相關的互動中)被動、矜持,避免表示自己的正面意願。男性有性慾是「正常」、「健康」、「應該」,女性有性慾則是蕩婦、是應該被放上火刑柱羞辱的女巫。在巫彥德那篇關於「男性性慾」的分享裡面,他談到自己不確定應不應該對喝醉睡著的曖昧對象做些什麼,「她說不定明天早上怪你怎麼沒有更進一步」。


  從人與人的互動應該基於對對方意願的尊重來說,這樣擔憂我完全無法理解。但如果在一個人的世界觀裡,女性就是被動的,她會做的最大程度就是展示無防備的身體來誘惑你,這樣的思路就有可能成立。


  可是,人不是這樣的。沒有「一類人」只能是主動的或只能是被動的,一個人有可能因為長期的教育而變得被動,但如果你尊重她和愛她,你不是去猜「我是否該冒犯看看、也許她想要?」。你會想要鼓勵她,讓她一點一點地去拿回自己表達的力量,耐心等待她說出她真正想要說出來的話。



MeToo給出的,是一種開口表達經驗的力量

  MeToo 運動就是這樣一個鼓勵人面對自身經驗並開口的運動。當然,那終究是其中一個人的故事版本。互動中任何一個人對事情的理解都不會是全貌,所以才更要真誠地說出來。說出自身經驗和感受不僅僅讓每個參與者可以有機會核對對方的想法,也讓社會有更多他人相處中好的與壞的模式可以參照。


  在MeToo 浪潮之前,不論是否明確地受到傷害,人們都極難向他人說出自己在與性相關的互動中的經驗。我們能明顯看到,在過去越常去談論性解放或多元性別的人,在這些事件裡面就能越快與越清晰地辨識出哪些人與行為是惡意、哪些則真的是互動上的不熟悉。反而是一直以來表現得保守的人,在這樣的浪潮裡面目瞪口呆,不知道該怎麼做。



  如果我們的社會還是要人們避談這些話題,還要去首先質疑這些說出自身經驗的人,人們就會持續待在那種把這些事情當作禁忌、當作獵奇、當作笑話與奇聞軼事的狀態裡。但你一輩子都在和不同的人相處和互動,其中有許許多多的人和你有不同的社會性別與認同。你為什麼會不想讓事情能夠清楚?你為什麼會覺得自己不用把事情想清楚?


  如果過去你不曾仔細想過如何和其他人相處,現在覺得茫然、不知所措。有一個很簡單的思路可以讓你參考。當你和另一個人相處時,請記得,在你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請在一種人與人之間的最基本尊重上面展開互動。就像我們在科學上面會犯錯,我們在任何日常講話裡面有時候也會搞錯對方的想法。


  人與人的互動並不在懸崖邊,通常不會有太多「一失足成千古恨」。弄錯了就承認自己的錯誤、去傾聽對方的回饋、去表達自己對對方的尊重與在乎。多數時候對方不會因為你的一次犯錯就恨你,他甚至可能欣賞你願意承認錯誤並做出改變的誠意、會謝謝你陪伴他一起對人際互動有更多的了解。人與人之間是能夠一次比一次更親近的,以我們每一次真誠地向彼此表達為契機。





延伸閱讀:

〈「理解和表達的腳本」與一個更溫柔的社會〉

〈「權力不對等」,以及從中誕生的性犯罪者〉

〈檢討弱勢者與受害者:「中立理性論述」的傾斜與不關心〉

〈不都是「性醜聞」嗎?沒有人教過的議題,我可以怎麼做?〉

〈不要搭訕,沒有人有義務給你兩分鐘〉

〈「好好說話」與對更好社會的想像力:關於苗博雅與統神的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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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就這樣一直在議題裡面明目張膽地說著不可能成立的故事,不停地說,說到真的有一些人開始對發生在自己周遭的一切感到懷疑。這些人的存在,讓真正苦於不懂相處的人更難得到別人的體諒和幫忙、也讓那些受到傷害的人的經驗更加無處安放。這些人不願或不敢去面對,不停用謊言去捍衛自己脆弱的世界觀。
  就像安柏赫德以MeToo運動作為工具來謀取名聲和利益,現在的父權社會又反過來將這場案子當作是能讓被害者再次噤聲的工具。如果你首先做的是對這些發聲的人感到存疑,並試圖去用「無罪推定」或「考慮他的人生和前途」來安撫或暫緩,那你的這種「中立」,很可能是在把天秤「平衡」回原本極端對受害女性不利的位置。
  但要解決對立,唯一的辦法只有溝通。唯一的辦法就是所有權力主體都擁有了那種想要溝通的意向,才有可能抵達某一種哪怕略嫌薄弱的和平。而要抵達所有主體都想要溝通的境地之前,永遠需要有一部分的人先表達意願。
  陰謀論在一些時候對社會是有害的。在資訊時代,敵意國家的認知作戰不僅僅是散布單一的、一戳就破的假訊息。而往往是抓住某些不嚴重的小事實,在上面層層添加出無法被否證的陰謀論。像是缺蛋、缺電這類民生議題都很好炒作,只要出現過幾次斷電、只要的確有些地方買不到蛋,這樣的傳言就可以散布開來。
  我們好像應該要振作起來,不能一路低潮下去,因為戰鬥才剛剛開始,還有好長的一段路要走。但這好難好難,不能迴避、但也不能讓自己被這陣子的事情拖進情緒的泥潭。很想哭就先去哭,暫時不要繼續看了。去找身邊的人聊聊、讓沒那麼易染的朋友幫你分擔一下情緒。然後我們繼續支持這些勇敢的人,再繼續和他們站在一起好嗎?
  在這樣的實踐可能性之下,我們必須要去創造一種公民社會,必須要去創造一種能夠抵禦「人與人彼此踩踏」的保護力量,去維護一座每個人願意做為捕手接住彼此的麥田,去建立一個破碎之後的舒適圈仍能重新被亡羊補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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