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種素樸的想法裡,「表達」就是傳遞訊息,把一段話從這個人的嘴巴,透過空氣振動傳到另一個人的耳裡。在這個意義下,人們關心的是所謂的「口條」--口齒清晰、言談順暢、語句段落分明。
在這樣的架構下,傳統的正音訓練或咬字訓練成為一種主要的,「增進表達能力」的方式。對於聲音類專業人士,譬如主播、聲優、相聲演員,這是重要的。但在其它的日常實踐中,一些時候,過於精確標準的口音,反而在說話者與聽話者之間拉起了某種距離感,令人感覺不那麼「真」;相反的,不那麼清晰的咬字,有時卻給人帶來親切感或留下印象。即便是歌手這樣似乎應該要咬字清晰的職業,"mumble"般的歌唱有時反而能成為某個人不可取代的特色。
另一方面,這種傳統還延伸出了一種重視抑揚頓挫的學生演講比賽。那之中自然包含了很多技術,甚至包括台風、手勢、特定的掃視台下方式。但很顯然的,作為其核心的語言使用方式在實踐場域中並不適用。與一些更加重視套路展現而非實戰的「武術」相似,在「演講」是「講」之前,它首先是演。
第二種理解「表達」的角度是說服。這方面的技巧也有許多,且同樣不乏表演的成分。可能是透過語速的變化、轉折詞與停頓的使用、情緒渲染以及一系列專門的辯論術,來讓自身話語更具有說服力,更好地將產品或觀點推銷出去。
在很多時候,這方面的技巧研究比前述的口條來得「科學」與「現代」。賈伯斯在蘋果發表會上的舉止當然不是最日常的自然表達,但比起「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式的演說方式,那顯然更在現代世界中「有用」。
這兩種技巧很大程度反映了過去東方與西方對於「演講」的兩種截然不同思考。在階級與禮教嚴明的傳統東方語境之下,需要被重視的「講話」若不是上對下的宣講,就是下對上的報告。因此,這之中不需要包含所謂「說服」,而是往清晰與形式感的方向邁進;西方傳統的演講則更大程度來源於古希臘透過辯論來取得政治地位的制度,所以,一種不論怎樣的立場都要有辦法說到讓其他人買單的能力,成為這類技巧重視的關鍵要點。
然而,這兩種技巧所關心的似乎都並不真正關心「表達」的核心。也就是,那需要被從一個人裡面說出來的,獨一無二的關懷與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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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達的核心既不是單單的「傳遞」也不是純粹的「說服」。而是一個人將自己所見所想形構與落實在實際世界中的過程,換句話說,表達不是「對產品的展示與推銷」,而是一組觀念產生的過程。
一個真正的表達不能是某種無視對象的、獨我論式的侃侃而談。而必然需要有某個(真實或想像中的)聽者作為交流的對象。那一聽者必然會不事先認識部分你將要表達出的內容,但也必須與你在某些共同的基礎背景之中。
他必須聽得懂你的語言,即便一切從你口中說出的字句是第一次以如此方式在世界中被組合。但他卻能夠將之理解為一段有意義的表達。這與咬字是否清晰無關,也與演說技巧無關。談話中因懷疑或斟酌而做出的停頓具有意義,即便那並非預先設計,卻因此更是真實表達中的部分。
於是乎,表達超出了某種「僅僅作為工具」的素樸想像。它讓那些來自特定視角觀點的意見得以被原先不可能處於另一視角的人認識到;另一方面,聽者的眼神、回應、批判甚至無視,都是一種與說者的表達相呼應的,讓這一語言的傳接球得以在文化世界中持續進行的再表達。
這種「表達-再表達螺旋」讓所有參與者的意見得以在溝通與對話中得到發展;同時,透過這一對於表達可能性的探索,說話者也得以在表達行動、以及對象的反應回饋中,認識到自己的不足,並進一步朝相關的知識領域尋求補充。
精確、清晰、具說服力固然是「說話」上很重要的部分。但在那之上,「有確切的觀點」、「能清晰地說出自己的觀點」、「能用對方聽得懂且可以接受的方式說出這些觀點」,才讓「說話」得以完成為「表達」。才讓人與人之間的語言互動--而不僅僅是利用語言來互動--成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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