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15|閱讀時間 ‧ 約 29 分鐘

【夠好玩的溫尼考特 01】心理師你好,可以看一下你包包裡的過渡客體嗎?

大約是兩年前的一天中午,我的手機螢幕不停跳出新訊息,點開一看,原來是一位相識的心理師同行。她希望能跟我通個電話,我手邊沒別的事在忙,便回電過去。

一接電話,我就聽見她啜泣聲裡的顫抖,她一邊道歉著事出突然,希望不會打擾到我,又擠出笑聲說居然我們第一次打電話是在這種情況下發生的:她剛剛接案時被一位很兇的個案數落了整整五十分鐘,現在又哭又怕的她在半小時後就要接下一位個案,在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腦中卻浮現了我們平實的交情,便決定給我傳訊息。

而在此之前,她其實已經先從包包裡拿出她小時候最愛的一條手帕,把它捏在手心裡。這條早已褪色的手帕,總是能安撫她的情緒。

聽說不少人都有一條不能洗的小被被或洋娃娃。對那觸感與氣味、色彩與形狀的執著,也許是人們記憶裡其中最早一段充滿情感的對象關係。這個被溫尼考特(D. W. Winnicott)稱為「過渡客體」(transitional object)的物件,在嬰幼兒時期主要在入睡時對其無比重要,因為它是對焦慮與憂鬱的防衛。

我聽著她跟個案之間剛發生的事和過去的諮商脈絡,腦中想到的不是什麼專業或督導意見(剛好我們的專長學派也不同),而只是靜靜的聽,慢慢的回,回我所能回的看見與支持,當中亦包括我對她專業能力的肯定。我聽出她的情緒安穩不少,但再一分鐘她就要去見下一位個案,我們便在匆促中掛了線。

那天晚上,這位同行傳來道謝的話,表示後來她的工作狀態有回復,下班前她又找督導討論,不論是情緒或專業上的結,彷彿都打開了。也是從那天起,友誼這件事在我們之間確立起來。

溫尼考特說:「失去過渡客體的寶寶同時也失去嘴巴和乳房,手和母親的皮膚,創造力和客觀感知力。這個客體是讓個案的心靈與外在現實的接觸得以發生的橋梁之一」(〈團體影響與適應不良的孩子〉,1955│取自《溫尼考特的語言》,536頁)

把這句話反過來說,能擁有過渡客體安撫的寶寶,將有能力(1)去吸取養份,(2)攀往支撐與安慰者,(3)發揮創造力和(4)回歸現實。

同行朋友她先用手帕安撫自己,以便開始去思索自己需要怎樣的幫忙。顯然,任哪一位心理師在被個案痛罵的情況下,都需要情緒與專業支持,而這時候我這個對她而言的(非我)對象,成了她心理意義上的乳房與母親皮膚,而且是被她所「創造」的。

這裡至少有兩個並存的事實:一是客觀來說,我在她需要時出現;二是主觀而言,是她在需要的時候,把想到的我召喚出來。這件事既主觀(內在)又客觀(外在),宛如一個嬰兒想喝奶奶時而母親就剛好準備好一切的「默契」或「錯覺」,那是在內與外之間的「中間區域」(過渡現象)發生的。當然,對現實與成人的我們來說,是我的回電幫助了她,但精神分析相信在潛意識或心裡的嬰兒層面,則是一件無需多言的事:

「我們永遠都不會問寶寶這個問題:「這是你自己想像的,還是外面給你的?」(〈過渡客體與過渡現象〉,1951│同上,544頁)

同行朋友(她心中的寶寶)在小手帕的安撫以後,便動身尋覓她的需要。她決定找我這件事本身其實有點奇妙,雖然我們偶爾有些工作或專業上的聊天訊息,但過去連飯都沒有一起吃過一頓,她理性上自知有其他朋友可供選擇,但攸關創造力的事,總是超越理性的吧?她想到(創造)我可以幫上忙,而果然在聊完之後,她便能帶著對自己與世界的客觀感知力繼續工作。

因此可以說,在被個案攻擊以後,同行朋友如小寶寶般先向她的過渡客體尋求安撫,而焦慮的減緩讓她能重新開始尋求可使用的客體。但在想到(/找到/創造)我的瞬間,其實我也成為了某種意義上的過渡客體。當她在我身上得到進一步的安撫,她又可以放下我這個過渡客體,回到現實裡去工作。最後,在下班的餘悸中找到督導,在督導後做回自己,再給我傳訊息感謝(這一刻,我已不再是過渡客體,而是存活下來的外在客體了)。(註:以上故事得到當事人允許匿名書寫)

我想這就是珍‧亞伯蘭(Jan Abram)說的:「從客體關聯到客體使用的過渡一旦發生,嬰兒就不再需要過渡客體本身,因為它的任務可說是結束了。」(同上,540頁)

如果用傳統的精神分析觀點看,在接案後受挫敗到需要找回童年娃娃或毛毯的現象,大概是種專業能力的不成熟。然而,溫尼考特則假定說:

「接受現實的工作永遠沒有完成一天,沒有人可以擺脫連結內外現實的負擔,而這種壓力的緩解由不受挑戰的經驗之中間區域(藝術、宗教等等)提供。」(〈過渡客體與過渡現象〉,1951│同上,545頁)

不禁讓人想到,那些強調弱肉強食的力量至上主義者,為何不能去欣賞受傷的人有能力去修復自己的退行歷程呢?為何人們不曾想到人類其實從來都未曾真的獨立到完全接受現實,而不需要他人的存在,或自己有使用客體的需要呢?

那些強調自己「很能夠」「一個人」的人,往往最容易感受到「孤獨」的折磨。相反,那些不懼孤獨的隱修士,從未宣揚自己忍受孤獨的能力,卻能夠在深山或荒漠中長年生活。而弔詭的是,他們之所以能孤單一人,是心中有著天主恆常的陪伴。換言之,人獨處的能力是代表某個好或善的對象,已經被內化至心裡頭:

「…嬰兒或小小孩在母親在場時獨處。因此,獨處能力的基礎是個悖論;這是他人在場時獨處的經驗。」(〈獨處的能力〉,1957│同上,94頁)

許多人都說過學習「孤獨」的重要性,因為在孤獨中我們能夠跟「自己」相遇。然後社會大眾爭相模仿,卻得出「我受不了,孤獨裡只有痛苦」的結論。

其實這裡又有一件弔詭的事情,即那些能夠從孤獨中得益的人,至少在最抽象的層面,其實是在「孤獨有益」概念的在場之下,且已經確實內化這個概念的「好」以後,方能獨處

問題是人們往往不會意識到這件事,因為這個「好」的「孤獨有益」概念已經不用呈現於意識中。如果一個人需要天天在腦海中播放這個概念才能讓自己獨處,則代表他其實無法獨處。痛苦的孤獨者,其實時刻在幻想中把愛人、仇人、天神都召集到身邊來。

溫尼考特說:「唯有獨處時(也就是某人在場時),嬰兒才能發現自己個人的生命。[…]獨處是那種永遠都意味著有另外某個人在那裡的狀態。」他說的既是小嬰兒在母親看顧下享受一個人的事實,也是人們內化了好母親至心裡頭能夠不痛苦地獨處的經驗,但他就沒有更多說明了──我想,這個在場的人不只是在哪裡,還得達成了許多「成為對方的過渡客體」的默契,才能讓他自己在某些時刻,又只存在於獨處者所在的背景與氧氣之中!

這讓我想起跟某位個案的某次諮商時,他有一段長時間的沉默。我明明感到這個沉默是好的,但還是有點不識趣的問:「你在想什麼?」。他說,剛才在放鬆中什麼都沒有想,只是覺得世界很安靜,心裡很平靜,甚至沒有在意我(治療師)的在場。聽畢,我當下就想起溫尼考特的話──「對大部分人來說,最終極的讚美是被找到並且被使用」──但我要補充的是,臨床情境被使用的滿足在於治療師成就了「(被)創造—(去)現身」的默契,讓過渡客體成功過渡至「以在的方式,不在/以不在的方式,在」的存在。

大概,沒有人不需要別人,心理再強壯的人都會在某些生命的遭遇下感到孤獨與懦弱,需要有人成為他的過渡客體,助他一臂之力,然後退至背景式在場,去讓他以為自己很能面對孤獨,形成他能夠接受一切現實的錯覺。錯覺在這裡不是一種該捨棄的劣性,卻是一種身而為人必需的希望。

- to be played -

  • 書寫計劃:【夠好玩的溫尼考特】(共12篇,6篇公開,6篇需訂閱本沙龍)
  • 哈式書選:《溫尼考特的語言》(Jan Abram著;周仁宇、周佳音譯;心靈工坊出版)
  • 關鍵字選:
    1. 獨處(的能力)│Alone(the capacity to be)
    2. 過渡現象│Transitional Phenomena

【夠好玩的溫尼考特】系列,是哈理斯順著 2023 年【心理師不筆記】而特製的 2024 年創作計劃。這回與 心靈工坊文化 合作,試著把精神分析師溫尼考特提出的概念,用我的文字去融入生活與臨床,作夠好玩(fun enough)的詮釋!邀請你一起來唸溫尼考特,追蹤這裡,有夠好玩(good-enough playing)的!


※ 我的首作《願你,永恆少年》已於 2023 年時報出版,誠心推介你去翻閱!也歡迎到專題【守望的麥田】看我的創作心得。

※ 記得「給心+分享+留言」,及追蹤我的 FB 及 IG │若有心理諮商需求與相關疑問,可電郵至【psy.couch.harris@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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