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猶太教世界觀的「復原返本」(apocatastasis),在班雅明的歷史哲學中占據非常重要的地位。復原返本,是「每件事每個人的回復」,包含了惡魔和地獄的所有的回復。稱作「返本」,顯然意味著並不是要開創出全新的局面,但是這種回復,卻也不是要回到完全的舊有的過去,而是在這之中帶著新的刻痕。這個痕跡,在班雅明看來是一種破壞,是暴力和批判性的,也帶有政治介入與革命性格。這個痕跡是「打破器皿」。
魯利亞密教將復原返本這樣的救贖,描述為有次序關係的三部曲。第一,樂園的創造起於「神的自我退縮」,以便挪出空間來創造。第二,完滿的整個創造,因亞當犯罪而破碎,宛如器皿被打破,碎片掉落在人世。第三,彌賽亞降臨,世界被修復回到完整,但修補工作必須依賴人的參與才能完成。
復原返本既是要返回到樂園狀態,又要承認已不再是當初那尚未瓦解的樂園。這個復原返本的樂園,從裡到外都是作為一個曾經被打破的器皿來存在的。打破器皿作為復原返本的必要條件,對人世間的我們而言,其重要性則是在於是作為人類歷史的「第一事件」而存在。
在班雅明論述裡,復原返本不只停留在抽象的神學期待,更進一步透過闡釋人類實踐,將之具體呈現,推展為歷史現實。
我們還記得,復原返本的救贖必須有「第一事件」,以及其具有次序三部曲的時間性,這使得復原返本落實到人間,以「記憶」的方式呈現。在人的有限性的前提下,我們只能選擇性的、濃縮的記得那些政治的時刻。例如在聖經裡「你要紀念你們出埃及的時候,雅瑪利人在路上怎樣待你。他們在路上遇見你,趁你疲乏困倦,擊殺你盡後邊軟弱的人,並不敬畏神」。又或者二二八事件,我們去記得和紀念它,去訴說不同地區的故事。
「在猶太信仰中,破壞性的記憶往往又因為具體的災難所強化,而在記憶中過去與現在又發生關聯。把每次災難都說成是同一個日子的重複發生,當前的政治處境由此得到了強化」(P.38)。例如「自從聖殿被毀,神似乎以隱退,被遺棄的人展開痛苦的流亡過程。而且在往後遭遇的苦難都被說成在同一個日期發生的災厄」(P.39),如此記憶所推展出的歷史,是階級壓迫的歷史。記憶帶著破壞性和擬復原返本的進程,其不均質和扭曲的性格不斷回溯過去,並且藉由併置記憶中的過去和現在,透過濃縮和錯時的同時性的技法,將當前的處境被凸顯為一種弔詭的常規性的「緊急狀態」。
人類修補器皿的參與工作,便是進一步將之提升到真正的「緊急狀態」,以更好地為彌賽亞進入,產生與過去決裂的「停頓」。然而事實上每一秒,都是彌賽亞可以進來的窄門,每一秒,都是開放的未來。而停頓之後,我們迎來的將會是救贖的世界。
這個「停頓」是什麼?之所產生,來自於批判性的暴力,但卻是一股與階級壓迫相反的暴力,用以互相抵銷,造成停頓的空檔,其本質仍是一種暴力,卻是以非暴力和取消現況的方式呈現。這個批判性的停頓,蘊含很重要的一點,反思。
如果沒有造成類似驚奇效果的破壞性反思,那麼人類歷史仍舊是在常規狀態裡前行,歷史往前翻了一頁,但事實上這一頁和下一頁和下下一頁的意義,對我們來說根本沒有差別。希特勒政權垮台後,鄂蘭觀察到部分德國人民彷彿一夜之間轉換了立場,突然了解到大屠殺的惡。鄂蘭提出他的擔憂,如果這個過程缺乏反思,那這兩者之間其實沒有差別,恐怕未來我們將繼續無反思性地接受其他更大的惡。
有一種脫離復原意義的返本,同樣通過記憶的技巧性回溯,造成階級壓迫的歷史,但所迎向的卻與預備彌賽亞時間的「真正的緊急狀態」恰恰相反。這樣的破壞性記憶所破壞的不在於破壞歷史的常規性,反到更加普遍化了這樣的常規狀態。透過耽溺於過去的特定記憶,讓自怨自艾封閉了彌賽亞可能進入的每一秒,使未來注定如同現在,是一場萬劫不復的悲劇。復原、返本是一組互相依存的概念,脫離了復原意義的返本,便淪為毫無創造性的回憶,僅僅是一種表面的再現形式。有的時候,更像是自大性格的作祟,企圖彰顯個體的獨特性,
班雅明 《歷史哲學論綱》第一條描述到:
據說有一種能和人對弈的機械裝置,你每走一步,它便回應一手。表面上看,和你下棋的是個身著土耳其服裝,口叼水煙袋的木偶。它端坐在桌邊,注視著棋盤,而一組鏡子給人一種幻覺,好像你能把桌子的任何一側都看得清清楚楚。其實,一個棋藝高超的駝背侏儒正藏在遊戲機裡,通過線繩操縱木偶。我們不難想象這種詭計在哲學上的對應物。這個木偶名叫「歷史唯物主義」,它總是會贏。要是還有神學助它一臂之力,它簡直戰無不勝。只是神學如今已經枯萎,難當此任了。(來源)
在以上比喻性的描述裡,有三個角色,人、與人對弈總是獲勝的歷史唯物論玩偶,以及躲在玩偶中真正操縱棋局的神學侏儒。面對歷史,人類以為自己看透了所有,掌握了它的下一步,並能主導歷史走向進步。然而其實在歷史唯物論的表皮之下,真正能夠推進歷史的,是無法預測的扭曲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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