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刺向最親近的人的利刃,真的是憤怒,還是無聲的求救?
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週三晚上,九點半。
我拖著在辦公室被轟炸了十二小時的身體,打開家門,空氣中飄來熟悉的、滷肉飯的香氣。客廳裡,另一半正把外帶的晚餐放到餐桌上,抬頭看見我,笑著說:「回來啦?快去洗手,我買了妳最愛的那家。」
一切都很好,很溫暖。但我開不了口。我只是點點頭,把重得像鉛塊的公事包甩在玄關,走進浴室。水龍頭嘩啦啦地響,我盯著鏡子裡那張陌生的臉,眼眶發紅,面無表情。疲憊像水蛭一樣吸附在我的每一條神經上。
走回餐桌,他已經盛好了飯,興致勃勃地聊起今天看到的有趣影片。我扒著飯,腦子裡卻還在跑著下午會議裡,客戶那句尖銳的質疑;LINE 群組裡,老闆在下班後又丟進來的三個專案;還有信箱裡,那封標示著「緊急」的紅色信件。
「欸,妳有在聽嗎?」他問。
我猛地回神,心頭無端竄起一把火。「你可不可以讓我安靜一下?我上班很累!」
聲音比我想像的尖銳,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直直插進我們之間原本溫馨的空氣裡。他愣住了,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裡閃過一絲受傷。
那一刻,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只剩下我胸口劇烈的起伏和罪惡感。
我搞砸了。我又一次,把最銳利的刺,對準了最靠近我、最想保護的人。

這不是第一次了。最近幾個月,我的耐心像忘了關的瓦斯,在不知不覺中洩漏殆盡。媽媽打電話來多叮嚀幾句,我會不耐煩地打斷她;朋友傳訊息關心,我已讀不回;就連便利商店店員動作慢了一點,我都會在心裡燃起一把無名火。
我變了嗎?我變成一個刻薄、易怒、脾氣暴躁的壞人了嗎?
深夜裡,我常常這樣問自己。看著身邊熟睡的伴侶,想起他受傷的眼神,愧疚感像藤蔓一樣將我緊緊纏繞。我明明不是這樣的人。我曾經是那個朋友口中「最溫暖的傾聽者」,是同事眼中「最可靠的夥伴」,是家人心中「最體貼的女兒」。
我的溫柔,去哪了?
後來我才漸漸明白,我的溫柔沒有消失。它只是長出了刺,不是因為我變壞了,而是我的心,累到無法再假裝堅強。
🟢 心太久沒被照顧,就會變成武器
我們這一代人,特別是身在台灣的上班族,彷彿都內建了一套「高耗能」的生存模式。
我們被教導要努力、要上進、要燃燒自己。彷彿不把行程表填滿、不在深夜回覆工作訊息,就是一種罪過。我們像一顆不斷運轉的行動電源,為工作供電、為家庭供電、為朋友供電,卻忘了檢查自己的剩餘電量。
直到有一天,系統發出警告,我們才發現電量早已耗盡,甚至連電池本身都已過熱、膨脹、瀕臨損毀。而那些突然爆發的脾氣、那些刺向親密關係的言語,就是系統過熱後,強制關機前的最後警告聲。
那不是「壞脾氣」,那是「情緒耗竭 (Emotional Exhaustion)」的悲鳴。
在內湖科學園區租屋的林小姐,是朋友眼中的女強人。三十出頭,在一家外商公司擔任產品經理,薪水不錯,履歷光鮮。但沒人知道,她每天通勤將近三小時,回到家往往都超過晚上十點。她說,她最怕的不是工作,而是週末。
「整個週末,我只想躺在床上,什麼都不做,誰的訊息都不想回。」她苦笑著說,「朋友約我,我找理由推託;家人叫我回家吃飯,我說要加班。其實我只是……沒力氣了。連笑的力氣都沒有。」
她把所有能量都在週間的會議、報告、跨部門溝通中消耗殆盡。週末的她,只是一個需要充電的空殼。但這種「充電」是被動的、無力的。她只是在「停止耗電」,而不是在真正「補充能量」。
於是,當她媽媽在電話裡關心她「怎麼又瘦了,要多吃點」時,她累積已久的疲憊瞬間引爆。「好了啦!妳不要一直唸!我很煩!」吼完之後,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而她自己,則是無法抑制的淚流滿面。
那句傷人的話,並非出自本意,而是一顆耗竭的心,在承受不住更多關心(即使是善意的)之後,所發出的絕望求救。它在說:「我撐不住了,請不要再對我有任何要求,哪怕是『你要照顧好自己』這種要求。」
這就是耗竭的可怕之處。它會扭曲我們,讓我們用最傷人的方式,去推開那些最想靠近我們的人。我們內心深處其實渴望被擁抱、被理解,但我們表現出來的,卻是拒絕與攻擊。
因為,一顆被掏空的心,已經沒有多餘的空間去溫柔地表達需求了。它只能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豎起尖刺,保護那個早已脆弱不堪的自己。
🟢 你不是一個人,這是這個時代的隱形內傷
當我們把鏡頭拉遠,會發現這種「心累到長出刺」的狀況,在台灣社會幾乎成了一種流行病。我們總是在跟國外的朋友比較薪資和房價,但我們很少去談論一個更核心的問題:我們為了生存,付出了多少「情緒成本」?
在台灣,我們的文化背景和社會環境,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我們困在其中:
- 無所不在的「責任制」文化:工作與生活的界線極度模糊。下班後還在回覆 LINE 訊息、週末還在處理公事,早已成為常態。我們被期待「隨時待命」,這種隱形的壓力,讓我們的大腦從未真正下班,持續處於低度耗能的狀態。
- 家庭與孝道的沉重枷鎖:華人社會強調「集體」與「和諧」,個人的需求往往被擺在家庭之後。我們被期待成為孝順的子女、完美的父母,卻很少有人問我們:「那你自己快樂嗎?」這種「情緒勒索」式的期待,讓我們習慣性地壓抑自己的感受。
- 高壓的經濟環境:高房價、通膨、薪資停滯,這些冰冷的數字,轉化為日常生活的巨大焦慮。信義區某科技廠的陳經理,年薪兩百萬,聽起來光鮮亮麗。但他背負著千萬房貸、兩個孩子的教育費和奉養父母的責任。「我每天睜開眼睛,就是一萬塊不見了。我不敢停,也不敢生病。」他說。這種持續的生存焦慮,是侵蝕我們情緒健康最兇猛的蟻群。
如果我們把台灣的狀況和其他國家對比,會看得更清楚:
- 歐洲(特別是北歐國家):強調「工作是為了生活」。法律嚴格保障工時與休假,下班後聯絡員工甚至可能是違法的。社會福利系統完善,大大降低了個人在醫療、教育、養老上的焦慮。他們的社會氛圍,鼓勵人們去度假、去探索個人興趣,把「休息」看作是公民權利,而非奢侈。
- 日本:雖然同樣以長工時聞名,但近年來日本政府與企業已意識到「過勞死」的嚴重性,開始推動「工作方式改革」,鼓勵員工休假、限制加班時數。儘管文化慣性仍在,但至少整個社會開始有了「改變」的共識。
- 台灣:我們夾在中間。我們有著東亞的勤奮文化,卻沒有相應的社會保障與薪資回報。我們渴望歐美的工作生活平衡,卻被「愛拚才會贏」的舊觀念綁架。我們嘴上說著要「Me Time」,但行事曆上永遠是工作和家庭優先。
在這種結構性的困境下,情緒耗竭幾乎成了一種必然。它不是個人的軟弱,而是整個社會加諸在我們身上的,一道道隱形的內傷。承認這一點,是療癒的第一步。因為你會明白,你不是不夠好,你只是,背負了太多不該由你一人承擔的重量。
🟢 如何拔除心上的刺,重新學會溫柔?
當你意識到自己正處於情緒耗竭的狀態,請先不要自責。你的身體和心靈,只是在用最誠實的方式,提醒你必須做出改變。真正的療癒,不是去壓抑那些憤怒和不耐,而是溫柔地轉身,看見那個被消耗殆盡的自己,並且對自己說:「辛苦了,我們需要休息一下。」
這條路並不容易,尤其在一個推崇「燃燒」的社會裡,選擇「停下來」需要巨大的勇氣。但這是一條你必須為自己走的路。這裡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雞湯,只有一些我親身實踐過,能幫助你在水泥叢林中,為自己開闢一座小小花園的具體方法。
1. 建立你的「情緒防火牆」:課題分離的練習
還記得心理學家阿德勒在《被討厭的勇气》中提到的「課題分離」嗎?這是我認為現代人最重要的生存技能之一。簡單來說,就是去分辨「什麼是我的事,什麼是別人的事」。
- 在工作上:老闆半夜傳來的訊息,是「他的課題」(他焦慮、他想立刻處理),而你是否要立刻回覆,是「你的課題」。你可以建立界線:設定晚上十點後手機轉為勿擾模式,隔天上班再處理。這不是不負責任,而是保護自己不被別人的焦慮綁架。你可以禮貌但堅定地告知同事與主管你的原則:「為了維持工作效率,我會在晚上十點後休息,緊急的事情請撥打電話。」你會發現,99% 的「緊急」事情,都能等到明天早上。
- 在家庭裡:父母過度的擔憂,是「他們的課題」(他們用自己的方式表達愛),而你是否要為他們的擔憂感到焦慮,是「你的課題」。你不需要用憤怒去回應,而是可以用溫和的溝通取代:「媽,謝謝妳的關心,我知道妳擔心我。關於我的工作/感情/健康,我有自己的規劃,請相信我能照顧好自己。」
練習課題分離,就像為你的心靈建立一道防火牆。你能清楚看見牆外的火光(別人的情緒與期待),但不會讓它輕易燒進你的內心世界。
2. 尋找微小的「掌控感」:從失序中重建秩序
情緒耗竭的一大特徵,就是感覺對生活「失控」。工作進度失控、人際關係失控、連自己的情緒都失控。當你無法控制大局時,請專注於你能控制的「微小事物」。
這種「微小掌控感」,是重建內心秩序的關鍵。
- 整理一個抽屜:就一個,不要多。花十五分鐘,把亂七八糟的抽屜整理乾淨。這個小小的、可完成的任務,會帶給你巨大的成就感。
- 泡一杯講究的咖啡:從磨豆、聞香、到手沖,專注於每一個細節。在這五分鐘裡,世界只剩下你和這杯咖啡。這是一種動態的靜心。
- 安排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在你的行事曆上,鄭重地寫下:「週六下午 2-5 點,無所事事。」這個時段,不安排任何事情,不見任何人。你可以發呆、看窗外、聽雨聲。刻意地「留白」,是給心靈呼吸的空間。
不要小看這些小事。當你能在生活的縫隙中,重新找回「這件事由我做主」的感覺時,那種被巨大無力感吞噬的感覺,就會慢慢消退。
3. 練習「誠實的脆弱」:對你信任的人卸下盔甲
我們習慣了報喜不報憂。朋友問「最近好嗎?」,我們總是反射性地回答「不錯啊!」。但耗竭的心,需要的是連結,不是偽裝。
請在你的人際圈裡,找出 1-2 個你完全信任的人——可能是你的伴侶、摯友或家人。然後,勇敢地對他們練習「誠實的脆弱」。
這不是抱怨,而是分享你的真實狀態。
你可以試著這樣說: 「最近我感覺很糟,不是你的問題。我常常覺得很累、很煩躁,對你發脾氣,真的很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好像快沒電了。我需要一點時間和空間,安靜一下。」
當你願意卸下盔甲,露出內在那個疲憊、脆弱的自己時,你給了對方一個真正理解你、靠近你的機會。你會驚訝地發現,真誠的脆弱,往往換來的不是批評,而是溫柔的擁抱。對方會明白,你的刺不是為了傷人,而是因為你正在疼痛。
這也是修復關係的開始。當他理解你的暴躁來自於耗竭,而非不愛,他就不會把你的情緒當成對他人格的攻擊,而是能看見你內在的求救訊號。
4. 與你的身體重新連結:感受最真實的存在
情緒耗竭,很多時候是因為我們「活在腦子裡」太久了。思緒不停地轉,複盤過去、擔憂未來,卻忘了我們還有一個身體。
請刻意地把注意力,從大腦拉回到你的身體。
- 好好吃飯:不是邊看手機邊把食物塞進嘴裡。而是坐下來,關掉螢幕,專心感受食物的溫度、香氣和口感。
- 溫和地運動:不要想著要練出人魚線或馬甲線。只是去散散步,感受風吹過臉頰、陽光灑在皮膚上的感覺。去游個泳,感受水的浮力與包圍。目標不是消耗卡路里,而是與身體對話。
- 練習深呼吸:當你感覺情緒要爆炸時,立刻停下所有事。用鼻子深深吸氣,數到四;憋住氣,數到七;再用嘴巴慢慢吐氣,數到八。重複幾次。這個簡單的動作,能立刻啟動你的副交感神經,讓身體從戰鬥模式切換到休息模式。
我們的身體,承載了所有我們不願面對的情緒。當你重新與它連結,你會發現它一直在用各種訊號(頭痛、胃痛、失眠)提醒你。學會傾聽它,是自我照顧最根本的一步。
寫到這裡,我想起我對另一半吼叫的那個晚上。
在他受傷的沉默之後,我深吸了一口氣,走到他身邊坐下,沒有說話,只是把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
過了好久,我才小聲地說:「對不起。我今天……被一個案子搞到快瘋了。我不是故意要對你兇的,我只是覺得好累,好像全世界的重量都在我身上。」
他沒有說什麼,只是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
那一刻,我緊繃了好幾個月的防線,終於潰堤。我像個孩子一樣,在他懷裡哭了起來。我哭我的委屈、哭我的壓力、哭我對自己的失望。
那天晚上,我們沒有吃那碗已經涼掉的滷肉飯。我們聊了很久,聊我的工作、聊他的壓力、聊我們如何不知不覺地,把彼此當成了宣洩情緒的出口。
那是一次痛苦,卻無比重要的對話。
從那天起,我們約定,建立一個「情緒紅綠燈」機制。當任何一方覺得自己快要耗竭時,就給對方一個「黃燈」或「紅燈」的訊號。這代表:「我現在狀態不好,我需要空間,請不要誤會我對你的態度。」
這個小小的約定,拯救了我們的關係。它讓我們學會,在情緒的風暴來臨前,先為彼此撐起一把傘。
你的溫柔,從來沒有消失。它只是被日常的磨損、工作的壓力、生存的焦慮,暫時掩埋了起來。它需要你溫柔地把它從瓦礫堆中,一點一點地,重新挖掘出來。
別再苛責那個長出刺的自己了。
請記得,那些刺,不是為了攻擊,而是為了保護內心那片,僅存的柔軟之地。現在,是時候由你自己,來成為那片柔軟的守護者了。
從今天起,學會對自己溫柔,學會對世界喊暫停。因為你值得,被這個世界,也包括你自己,溫柔以待。
你是否也曾感覺自己的溫柔長出了刺?在最疲憊的時候,你最想對自己說些什麼?在留言區分享你的故事,或一句想給自己的話。讓我們在這裡,溫柔地接住彼此,讓你知道,你不是一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