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先前提過的翻譯問題,《論重複》需要被暫時擱置。讀書會的讀物轉向一份名為《記憶與救贖--論班雅明的歷史哲學》的論文。班雅明不是特別好讀的哲學家,閱讀(尤其是讀二手文獻)的過程也會需要和哲學史中的其他哲學家或「主義」對話。所以目標不會是完全讀懂,如果能打開一些過去未曾思考過的切入角度或方向,便算是不虛此行。
文章的導論中就已經包含了許多具有啟發性的角度(所以後面談的東西不等於作者的想法,更多是我對作者與班雅明關心之議題、從自身關懷出發所做的思考與延伸)。作者首先談及了被視為近代哲學開端的笛卡兒懷疑方法。談到這種懷疑與古希臘哲學的開端「驚嘆」之間的異同。一是放眼星空,對天體秩序的讚嘆引出的思考;另一個則是閉上雙眼,觀想理性的自發運作。
兩者都具有一種抽離旁觀的特性,雖然笛卡兒開宗明義地說了他的思考起源於他對於兒時相信的大量錯誤之震驚,但他的懷疑做法終究是和夢境與惡魔對抗,而非任何一則具體的、強而有力的假資訊。
從我們當前的處境去考慮,笛卡兒的工作其實是充滿實踐價值的。因為我們確確實實地在面對惡魔般強而有力且充滿敵意的認知戰,未來我們的資訊來源甚至可能大半會經歷過一層由AI所構成的濾鏡。「對外在世界的懷疑」在這個時代已經成為一種需要被認真考慮的問題,但一方面我們所處的世界和笛卡兒時代的世界已經不同,一方面笛卡兒確實描繪了一種與實際情況相隔離的「懷疑方法的處境」。
與之不同的,作者認為,班雅明談的是另一種更加身不由己的懷疑。二戰、大屠殺、集中營打破了人類對世界歷史與現代性的美好想像和目的論。有別於笛卡兒「神不會讓我們在清晰明辨的地方也受騙」,有別於黑格爾所發出的「集體約伯」式的叩問--「這些巨大的犧牲是為了誰,為了什麼終極目的做出來的呢?」--,我們甚至要去質疑「真的有歷史理性嗎?」
或者,我會問的問題是:「即便它『是』,但我們真的要去認同這樣一種包含了大屠殺的歷史理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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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讓我想起了葉卡兄弟。對面一直以來都是苦難的歷史,吉克--一名在現代社會中成長的掌權者--選擇的是種族滅絕。雖然他從中挑選了他認為傷害最小的「安樂死」計畫,但那仍舊是種族滅絕。而在從未真正進入過現代社會的艾連的直覺裡面,這是無論如何不能被想像、不該在實際歷史裡面被發生出來的。
艾連的選擇是推翻現代性、推翻人類文明,用野蠻無情的自然力量,告訴人類世界「泰坦時代的常態才是常態」。人本來就有可能暴死荒原,但那種暴力和痛苦是無差別的,在自然力量面前,沒有好的人種與不好的人種。一種群體對另一種群體的壓迫,那是人類文明之惡,毀滅人類文明,這種惡隨之消逝。
但另一種選項是可能的。我們有著在「接受大屠殺作為歷史理性中的必然過程」與「因為大屠殺而對人類文明完全否定」之外的第三條路。我們藉由著現代性計畫實踐過程中出現的巨大紕漏,意識到我們在某些地方走了錯誤的路。
也就是說,大屠殺或種族滅絕並非是前現代或非現代,但也並不等同於現代性。而是,如果用相對好懂的語言來說,它是「走錯了的那種現代性」。我們需要做的事情是,回到前面,去修正那個持續推展的計畫,去重新走一條不導向大屠殺與種族滅絕的道路。
當然,我們不能消抹掉歷史,不能消抹掉那些確實發生過、甚至仍在發生的苦痛。但我們可以不去把它納入所謂的歷史進程當中。我們需要嚴格地去指出,那些事情不是我們通往更好世界的必經之路。沒有人應該要為了更好的世界被以那樣的方式犧牲。大屠殺不可能--或者說不可以在歷史裡面得到證成/稱義(justification)。
人類需要以得到教訓的方式將之列入絕對禁止的境地,而不是以某種「歷史的必然」或「為了更崇高的目標」的方式將它們昇華。神(或主權者、絕對精神或任何可能的「X」)不會以這樣的方式對我們好,如果祂會,則我們需要起身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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