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熟」或「未成熟」除了被用來說一顆果實不適合食用之外,也將常被用做一個帶有負面意涵的評價詞,去說一個人沒有做到那些社會上通常相信成人能做到的事情。但對杜威來說,未成熟並不總是一件負面的事情,它還意味著一種成長的潛力。
對杜威而言,那種社會上常見的傾向是:將未成熟視為一種單純的缺乏,並將「成長」視為對這一鴻溝所做的填補或跨越。但之所以會這樣想,是因為人們往往將成年視為一種固定與靜態的「終點」去理解,並只用比較的方式來考慮童年。在這樣的角度中,人們只看到孩童缺乏的、只注意到孩童在成為成人之前所沒有的,而沒有去從童年本身來檢視那裏有哪些不一樣的,成年人也應當從中學習的特質。
在這樣的角度裡,成年人被視為「完成的結果」,也就是「不再成長者」。然而在這樣的角度裡,成年一點都不令人感到高興,因為那便意味著失去了成長的可能性,沒有辦法再向未來進行有意義的積累。在杜威的觀念裡,孩童與成人都具有不同於另一種狀態時的特質,此外,雖然孩童有更多成長的潛力,但這不意味著成人就不能再繼續學習與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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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們批評一個人不成熟時,人們往往會從兩個面向批評:說一個人不夠獨立自主、或說一個人欠缺長遠與穩固的計畫。而這恰恰對應了杜威指出的,處於未成熟狀態的人的兩種重要的成長能力:一是「依賴」(Dependence)、二是「可塑性」(Plasticity)。
有別於其他生物的幼仔,在出生沒多久就有能力良好地運用本能適應物理環境,人類的幼兒在其漫長的幼年期裡面都相當需要其他人類的照顧。但對杜威而言,這恰恰說明了人類所擁有的,名為「依賴」的社會能力。
人與人往往可以互相幫助來完成許多個體沒有辦法做到的事情。尤其在現代社會中,我們的食衣住行育樂都依賴著社會上各行各業人的不同工作。「成熟」觀念中所包含的那種「獨立性」,往往讓人發展出一種能夠完全獨立於其他人生活的幻覺、並引發了冷漠、無所謂、以及與他人關係的不敏感。那些不擅長讀空氣的情況、甚至觸犯他人關係或身體界線的行為,時常也來源於這類敏感性的缺失。
而另一方面,人類也不像其他動物的幼仔能夠立即發揮與生俱來的本能。無論是走路能力、語言能力,或更多更複雜的能力都需要後天的學習與發展才能夠加以利用。這意味著雖然我們不能像其他動物那樣在短時間內與成年動物有相近的生存能力,卻在更多不同方向的能力上都有可以發展與養成習慣的潛能。對杜威而言,去養成習慣,正是人類成長的一種重要表現。
杜威認為,在我們的一般使用中,我們往往只將習慣理解為一種遷就於環境的、對身體器官的機械性與重複性控制,然而這樣的理解是不恰當的。首先,習慣並不僅僅是在控制身體器官,當我們要恰當地使用我們的肢體時,我們必須要對環境有所掌握,甚至一定程度上改變我們所掌握到的環境來達成我們的目標。
當我們逐漸熟悉一座本來陌生的城市,我們會因為自身的目標與理解,去從環境中篩選出具有相關性的刺激,將其他刺激降到背景裡。在一個意義上,我們不再對那些刺激做出回應,而在另一個意義上,我們對這些刺激產生了一種持續性的、平衡性的回應。它們就像是白噪音,我們能夠以之為背景去回應我們需要回應的,並在它發生改變時立即注意到。這說明了,習慣意味著我們有能力針對情境做出特定的調整,而非僅僅是機械性的、也非無條件地遷就於環境。
同時,當我們區分出環境中哪些是我們行為的背景時,我們接下來便可以去改變那些環境中被我們聚焦的特定部分,去使得它們更加地符合我們的需求。我們的可塑性如覺醒的「尼卡」一樣,擴散到我們觸及的環境。具有無限成長潛力的、充滿活力的「快樂孩子」之適應,無非是自身與環境之間的相互適應。
此外,杜威也指出,習慣不僅僅有身體運動的面向,我們的理解、思想、觀察也都能累積為習慣。人除了可以有使用工具、操作設備的習慣之外,也能夠有做判斷與做推論的習慣。且恰恰是習慣中的這些部分,讓習慣能夠保持彈性與靈活,而不會像是重複與例行性的機械活動。
我們的確會有某些固著的陋習與陳規,但對杜威而言,這種陋習與成規非但不是我們養成習慣的能力運作的成果,反而恰恰意味著我們養成習慣並持續調整的能力之終結。當我們想要去真正養成一種習慣時,訴諸機械式的重複是一種短視近利的作法,反而讓我們難以與環境相磨合進行更深刻與更長遠的成長。唯有真正去朝向從自身出發的目標,在探索自己當前環境並與之相互調和之下,真正帶有理解地去養成習慣,我們才逐步成為自己將要成為的、也最適合自己成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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