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肌肉記憶」這個詞是具有誤導性的,或至少會令人困惑。因為一方面,它使用「記憶」這個一般被認為發生在大腦的行為來描繪;另一方面,它又指出那是肌肉的,這使得它成為一個充滿歧義的語詞。
以最典型的顧名思義來說,它既可能被理解為「關於肌肉使用的記憶」,也可能被理解為「存儲於肌肉的記憶」。這兩種解讀都把握到了某些現象的特徵,卻又都與真實經驗中的情況不相符。
以「關於肌肉使用的記憶」來說,在那些被稱為肌肉記憶的情況裡面,我們經常沒有關於那些肌肉如何使用的記憶。或者說,(除了再做一次之外)我們缺乏將那種記憶調動出來的手段。
譬如會騎單車的人不見得能說出自己如何在單車上保持平衡,會游泳(但並非受過專業訓練)的人也通常記不起來自己在什麼時機、用什麼角度換氣。又或者,我們雖然能流暢且不假思索地輸入八碼以上的密碼,但如果要從密碼的中間開始輸入,我們往往需要停下來想一下,沒辦法像從第一個字元輸入時那麼流暢。
這些情況都說明了,我們並不是「記得肌肉怎麼使用」所以可以「想得非常快」,而是彷彿那些思考並不發生於腦中,更像是「身體自己知道該怎麼做」。然而,如果因此去說這是「存儲於肌肉的記憶」卻也不太對,因為顯然地,那些身體動作並不是像夢遊或反射動作那樣不經由意識控制。
雖然我們在走路時幾乎不必思考自己該如何走路,但我們隨時可以轉彎、可以避開地上的坑洞或障礙,這都說明了我們並不是如一些人想像的那樣「大腦不必下指令,而是交給身體自己去動」。無論是再怎麼熟練的動作,它終究是「有意識的行動」,去將記憶區分為「有些儲存於大腦,另一些儲存於肌肉」,是一種不正確的二分。又或者說,用相對靜態的「記憶」去類比這種動態的熟練,就注定會有所缺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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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一種能夠更好地描繪熟練動作的角度不是將之理解為「存儲於體內的記憶」,而應該將之理解為一種「落實在世界裡的思想」。要理解這種想法,我們需要認識到「思考」其實是一種身體動作。當我們運動我們的腿,我們可以移動自己的身體位置;相對的,當我們運動我們的大腦,我們會產出意識流。
在這樣的視角之下,使用身體和「思考怎麼使用身體」是處在同一位階的事情。對於那些不熟悉的身體動作,我們沒有足夠的信心和技術直接做出來,所以需要有意識地先思考身體應該怎麼做,然後才做出行動。
但在那些足夠熟練之動作的情況,我們直接「用身體行為進行思考」。就好像大腦是這支球隊的教練,他會負責規劃戰術,肢體則負責執行。然而,肢體也並非「無腦執行」,他們不只需要照著戰術跑,還需要在場上做出臨場應變。如果順利的話,我們的肢體運動會在世界中給出我們預期中的結果,如果遭遇阻礙,教練會向場邊喊暫停,重新對肢體發號施令。
這種發號施令有別於軍隊,運動員並不需要百分之百服從教練的指令,而是會在合適的時候做出自己的判斷。同時,教練也需要根據場上的狀況,重新考慮原定的戰術是否需要調整。在這個意義之下,訓練雖然可以讓球員更有判斷能力,更能夠即時做出合適決定,但我們並沒有要讓教練坐領乾薪,依然需要有這個負責觀察整體情勢,從另一視角做出調整的角色。
我們可以在那些滔滔不絕的演說者身上清楚看到什麼叫「用身體行為進行思考」。他並非先想好自己要說什麼才說出口,他說出口的話就是他思考的內容。那不只是邊說邊想,他的說就是他的想。
一段流暢的寫作也是如此,一些篇幅較長的文章的確需要事前打稿、事後刪改,但那絕不會僅僅是「把腦中已經想好的內容抄錄下來」,寫作者永遠都是在真正寫出來之後,才會知道自己會寫出什麼。
運動肢體也是如此,當一名熟練的司機快速轉動方向盤來避開突然冒出的行人時,他的身體並不比他有意識的思考更晚動作。在那個當下,「我要閃開他」的這個想法不是以文字或概念表示,而是用包含了雙臂的整個身體去落實出來。
在熟練流暢的身體動作裡,如同所謂的「知行合一」,身體動作與對身體動作的意識密不可分地同時抵達。與所謂「無須控制的自動動作」正好相反,在這些時候,恰恰意味著一個人對自己身體動作擁有最高程度的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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