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內容和前一篇出自同一次讀書會,但考量到篇幅和主題的聚焦,所以分成兩篇來討論。在經歷了這一整個科學革命之結構的探討之後,孔恩用最後一個章節,重新回應了關於「科學如何進步?」的問題。
雖然前面的章節已經多次提過,那種教科書式的進步史觀存在許多偏頗,但我們所處的時代確實比過往的很多時代都來得「先進」。雖然科技的發展並不等同於科學的進步,但顯然許多科技的進展需要有一定的科學成果作為基礎。因此就算是孔恩,也不認為我們應該要否認「科學有進步」這件事。
但如果已知流行的那種「堆疊」式的進步觀點有問題,那所謂「科學的進步」究竟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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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恩認為,這個問題有一部分是語意的。因為在人類的使用習慣中,「科學」一詞其實是專門保留給那些進步非常明顯的領域。就好像當我們覺得某個領域要求深入思考、挖掘概念的本質或基礎,我們就可能會將之冠上「哲學」的名稱。
在人類學問的歷史裡通常發生的事情其實是:人們將那些被認為有長足進步的領域從其他研究領域中挑出來,將它們稱為科學。也就是說,比起「科學總是在進步」,「進步的就是科學」這一逆命題很可能更接近事實。
孔恩指出,在「近代科學」概念出現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面,人類學問中唯一被視為具有積累性的科目是繪畫。譬如遠近法、明暗法、不同的透視和光影使用,這些重要的技術與理論在一代又一代的藝術家手中積累。
在藝術與科學尚未分家的時代--尤其文藝復興時期,像達文西這樣的人並不是特例。它們是一些技藝的鑽研者、進步的追求者。他們的創作與對自然的探究相互纏繞,持續積累向前,直到藝術不再把「再現自然」當作理所當然的首要目標時,它才與我們現在說的科學分道揚鑣,展開其他方向的追求。
如果將過去的藝術與現在的藝術、將自然科學與哲學或其他人文學做對照,我們會發現,使得一個領域看起來「明顯有在進步」的,是該領域社群對於「標準」的共識程度。如果我們相信這個領域只有一種明確的目標,那麼,有沒有進步就非常好判斷了。
譬如說,在那個畫家們最重要的目標是「盡可能地再現自然」(或者俗一點地說:畫得像)時,所有的新技法都因為它能有效地服務於此而被認為是進步,而不能服務於此的技法,則會被斥為無用,只有小眾畫家關心。
但當前的藝術與哲學有著各式各樣不同的目標、發展出無數截然不同的「問題」,不同的藝術家與哲學家對於應該要關心哪些問題、朝向哪個目標沒有共識,他們各自努力、各自發展。由於他們投身其中之典範間的「不可共量」,我們無從去指出哪裡是那條進步的道路。
孔恩指出,科學與哲學間最明顯的差別就在這裡。科學不會像哲學那樣,隨時有那麼多個學派在彼此競爭、質疑對方的基礎,而會更常保持在擁有一個權威的「常態科學」之狀態。我們可以設想那些讚揚科學而批評哲學的批評者稱哲學不是科學的方式是:「現在仍有人以亞里斯多德學派為基礎」,而不是「亞里斯多德學派沒有進步」。因為在「亞里斯多德學派」所要處理的問題以及他們的解決方法上,這些「常態亞里斯多德學者」就像自然科學家一樣一直有在向前推進。
而之所以自然科學的研究者能夠如此「專心」於單一目標,一方面可以從教育方式看出端倪:藝術與人文社會科學更加強調「原典」、過去的經典作品,自然科學則著重學習根據當前典範製作的教科書。所以,科學家不會像藝術家或哲學家那樣受「非主流的異端思想」誘惑,而能專注於服侍單一的規則。
另一方面,自然科學理論的研究者也不像社會科學、藝術、神學或其他領域那樣,經常需要回應社會上的問題;也不必像醫生面對病人、工程師面對具體建設那樣面對不見得有正解的實際難關;而是可以專注於解決典範給出的那些「謎題」,鮮少需要回頭質疑基本假設。
這也使得自然科學社群可以更好地得到共識,從過往的科學史中一路挑出符合於當前目標的「成就」,將過去與現在年表般地串聯起來,使「進步」變得一目了然。
在當前的科學典範下,這些成就的重要性無庸置疑。但這真的代表它們比其他研究成果更加「接近真理」嗎?其實並不盡然。這些理論與其他理論、這些發現與其他發現之間依舊「不可共量」。使它們被彰顯的最核心原因,只是它們更加見容於當前的這個時代中成功說服科學社群的那個典範。而無法不活在一個世界觀之中的我們,必須在此刻以之為真理,直到下一次的科學危機、下一次的典範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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